那小小的、带着暖意和干净皂香的额头,轻轻贴在林砚滚烫的皮肤上。
稚嫩的声音,带着努力压抑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响起:“爸爸…不烫。”
“爸爸”。
这两个字,像带着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倒刺,狠狠扎进林砚昏沉混沌的意识深处!不是温柔的呼唤,是点燃引信的炮捻!某个尘封的、被层层冰封、用遗忘和自我惩罚死死镇压的角落,被这两个字骤然撕裂!剧烈的痛楚混合着铺天盖地的黑暗记忆,如同被引爆的火山岩浆,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窒息的黑烟,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不是身体的高热,是灵魂深处被强行撕开的伤口在疯狂灼烧!三年前那个雨夜…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尖味…·…扭曲变形的车厢……还有……还有那张再也不会睁开、带着甜甜笑容的小脸…“爸爸抱…”的软糯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滚开!!!”一声失控的、带着浓重鼻音、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林砚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的暴戾和绝望,连他自己都被彻底惊住!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是谁,身体在本能的、巨大的痛苦和防御机制驱使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挥手!“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短促的、被强行掐断的惊呼。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那燎原的怒火和撕裂的剧痛,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林砚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视野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尚未退去的高热而阵阵发黑、扭曲。
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但更清晰的,是手掌挥出时,似乎蹭到了什么柔软而脆弱的东西的触感……眼前的情景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安安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离沙发几步远。
那件宽大的T恤歪斜地挂在身上,露出一小片细瘦的肩膀。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巨力狠狠甩出去的小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
他没有嚎啕大哭,但那双漆黑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里面不再是沉静,而是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痛楚、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委屈!“呜……爸……爸……”破碎的、带着浓浓哭腔的字眼,不受控制地从他颤抖的嘴唇里挤出,又猛地被他死死咬住下唇咽了回去。
那声呼唤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爸爸”的控诉。
也掺杂着对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的父亲最深切的思念和依赖。
他看着林砚,眼神里的光仿佛被瞬间打碎了,只剩下一片被冰冷现实冲击得茫然无措的、破碎的绝望。
父亲的遗言——“他会代替爸爸,继续爱你”——此刻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幼小的心灵。
为什么?爸爸明明说过新爸爸会爱我的……为什么也会痛?为什么也要推开我?是我做错了吗?是我不够好吗?这些念头如同尖啸的飓风,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林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安安的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那里,一小片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肿胀起来,甚至隐隐透出一点青紫!正是他刚才失控挥手蹭到的地方!“我……”喉咙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懊悔和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靠近那个小小的身影,想解释那并非他的本意,想触碰那刺眼的红肿……“对不……起”字尚未出口,安安在他试图起身动作的瞬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了一大截!小小的身体紧紧贴住冰凉的墙壁,双臂死死抱住自己,那双破碎的眼睛里充满了***裸的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那是对暴力的本能畏惧,更是对“信仰”崩塌的绝望——父亲描绘的那个温暖的、安全的、充满爱的新家,似乎在这一推之下,彻底化为了泡影。
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一个没有伤害、没有背叛的梦里。
林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终究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句破碎的“对不起”,苍白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
客厅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仿佛在嘲笑般的嗡鸣,以及安安无法完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因疼痛而发出的细微吸气声。
那块一首被他攥在手里的吐司面包,不知何时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心上。
安安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彻底打碎了外壳、只剩下脆弱内核的小小雕像,拒绝所有的靠近。
额角那片刺目的红肿,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是林砚无法逃避的罪证。
头痛和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依旧纠缠不休,但此刻,它们带来的痛苦,远不及心口那份被自己亲手撕裂的剧痛来得猛烈万分!林砚看着那个缩在墙角、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阴影里的小小身影,巨大的酸楚和自厌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艰难地撑着沙发扶手,忍着胸腹间因剧烈动作而加剧的闷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脚步虚浮地走向储物柜,翻找着。
片刻后,他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膏和一个未拆封的消毒湿巾包,走了回来。
他在离安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到他面前,保持着几尺的距离蹲下。
这个距离似乎让安安紧绷的身体稍微松了一根弦,但那双充满恐惧和痛楚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林砚手里的东西,像看着某种可怕的武器。
“这个…”林砚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轮打磨过,他把药膏和湿巾轻轻放在安安面前的地板上,又小心翼翼地推了过去一点,“擦一下…会好得快些。”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和笨拙的歉意。
说完,他不敢再看安安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那小小伤口的凌迟。
他艰难地站起身,退回到沙发边坐下,刻意别开视线、望向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幕,身体却因为懊悔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将自己深深埋进沙发里,用薄毯裹紧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也试图将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愧疚中暂时隔离。
意识在冰冷的漩涡和灼热的懊悔中沉沉浮浮,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感官在昏沉中变得迟钝。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墙角那个小小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极其缓慢地、安安伸出了小手,拿起了那包消毒湿巾。
他的动作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笨拙地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洁白的湿巾。
然后,他拿起那管白色的药膏,学着林砚刚才的样子,费力地拧开小小的盖子,挤出一小点乳白色的膏体在湿巾上。
动作生疏而专注。
他没有立刻去擦额头上那片刺目的红肿。
而是先用沾着药膏的湿巾,极其认真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自己那只曾经沾过泥巴、如今己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指缝、指甲边缘,每一寸都不放过,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净化仪式。
擦了很久很久,首到那只小手在湿巾和药膏的作用下微微发红。
擦干净了手,他才用那张沾着药膏的湿巾,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自己额角红肿发烫的伤处。
动作很轻很轻,眉头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起,小脸瞬间又白了几分,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把用过的湿巾小心地折叠好,和药膏盖子一起,放在旁边干净的地面上。
小小的身体再次缩回墙角,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越过林砚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的背影,投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
那眼神空茫而悲伤,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他小小的膝盖。
他小小的身体在阴影里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瑟瑟发抖,既害怕着眼前的寒冷与伤害,内心深处却又无比渴望回到那个记忆中温暖安全的巢穴。
亡父温柔的低语和眼前林砚失控的怒吼在脑海中交织碰撞,让他小小的脑袋混乱不堪,只剩下巨大的委屈、不解和对“爱”的深深迷茫。
为什么爸爸说的“爱”,会这么痛?客厅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空调的低鸣,还有他偶尔因寒冷或疼痛而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吸气声。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
林砚在懊悔和病痛的夹击下,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昏睡的黑暗前,身体的感觉再次捕捉到了异样。
沙发边缘,又一次微微下陷。
那温热的小身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再次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贴靠了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碰林砚的额头。
那个地方,仿佛成了禁忌的雷区。
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刚刚涂抹过药膏的微黏触感和淡淡的药味,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轻轻覆盖在了林砚紧攥着薄毯、指节发白、冰冷的手背上。
那冰凉的小手固执地停留着,笨拙地、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那一片冰冷的皮肤。
他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带着距离却又充满无声坚持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紧挨着林砚,传递着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像寒夜里,一簇被狂风暴雨反复摧折、却依旧倔强地燃烧着、试图去温暖另一块寒冰的……微小火苗。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手背上那一点微小却执着的暖意,成了林砚坠入冰冷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救赎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