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蟠桃园的仙雾似乎比别处更浓些，带着股蜜也似的甜香，吸一口，肺腑里都透着舒坦。
可王二狗没心思品味这个。
他像个误入琉璃盏展览的土陶罐，在那流光溢彩、果实累累的桃树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那身天庭统一发放的青色仙袍，料子是顶好的云锦，穿在他身上却硬是撑不出半分仙风道骨，反倒皱巴巴地裹着，透着一股子刚从箱底翻出来的窘迫。
头发虽被涤尘池的仙露强行镇压过，不再爆炸，但那几根不听话的呆毛依旧顽强地翘着，彰显着主人与这精致环境的格格不入。
几个穿着霓裳羽衣的仙娥，挎着精致的玉篮，正用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九千年一熟的蟠桃。
她们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跳舞，连衣角的飘动都带着韵律。
看见二狗，她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弯起难以察觉的弧度。
“瞧见没？
就是那位……”声音低低的，像羽毛搔过耳廓。
“听说是……跳大神上来的？”
另一个用团扇掩着唇，眼波流转间满是好奇与一丝轻蔑。
“啧啧，你看他，是不是想闻闻那桃子的味儿？
怕是没见过这等仙家珍品吧……莫挨太近，小心沾了凡尘俗气……”那些低语像细密的针，扎得二狗浑身不自在。
他梗着脖子，努力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心里却像开了锅的饺子：“有啥了不起！
不就是桃子大了点，好看了点？
俺们清河沟的毛桃，虽然小，啃起来那才叫一个带劲！”
他想挺首腰板，可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肩膀发沉，只好假装对脚下云地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产生了浓厚兴趣，蹲下身，用手指头去戳那草叶子。
这怂头巴脑又强装镇定的模样，一丝不落，全被蹲在更高处一根蟠桃枝桠上的那位看在了眼里。
孙悟空今日闲得无聊，正叼着根草茎，琢磨着是去兜率宫逛逛，还是去找杨戬那三只眼打一架解闷，就听路过的仙官议论，说南天门来了个靠跳大神飞升的奇人，把持国天王都整得没脾气。
猴王的好奇心“噌”地就被勾了起来。
此刻，他火眼金睛往下这么一扫，只见那凡人蹲在地上，背影写满了“憋屈”二字，旁边还有几个小仙娥在那指指点点。
猴哥那双精光西射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心里乐开了花：“嘿嘿，有意思！
俺老孙正愁没乐子，这就送上门来了！
看这憨货被几个小丫头片子拿捏得死死的，忒不痛快！
待俺老孙给他松松筋骨，顺便也让这帮瞧不起人的丫头片子开开眼！”
主意一定，孙悟空一个轻巧的翻身，从数丈高的枝头悄无声息地落下，半空中却故意身形一歪，装作醉醺醺、站立不稳的模样，脚步虚浮地踉跄几步，径首朝着御花园中心那片最繁华、灵气最盛的花圃冲去。
那里，王母亲手栽种、以仙露精心滋养的千色牡丹正傲然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流转着不同的光彩，赤橙黄绿青蓝紫，层层叠叠，富丽堂皇至极，乃是这御花园的镇园之宝之一。
悟空猛地停在那千色牡丹前，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雍容华贵、无知无觉的花朵，运足了中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呔！
那牡丹花精！
好不识趣！
竟敢偷到你孙外公头上来了！
快把俺老孙那九千年一熟、最大最甜的蟠桃还来！
俺老孙火眼金睛，瞧得真真儿的，就是你用那花瓣藏了去！”
这一嗓子，如同九天雷霆砸进了寂静的湖泊，瞬间把整个御花园都给喊懵了。
仙娥们采摘的动作僵在半空，一个个瞠目结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连空气中流动的仙乐似乎都戛然而止。
巡逻的天兵天将脚步一顿，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又来了”和“怎么办”的纠结。
谁不知道这齐天大圣闹将起来的威力？
当年蟠桃会都敢掀桌子，何况如今指责一朵花偷东西？
那千色牡丹被这蕴含无边法力的声浪震得枝叶乱颤，花瓣瑟瑟，流光都黯淡了几分，倒真显出几分“做贼心虚”的可怜相。
孙悟空见状，更是得意，戏瘾大发。
他开始在花圃里上蹿下跳，身形化作一道红色的闪电。
一会儿俯下身，扒开牡丹根部的泥土，嚷嚷着要找“赃物”蟠桃核；一会儿又跳到旁边的瑶池仙草旁边，指着那莹莹发光的草叶说它是“同谋帮凶”。
他动作快得带起残影，所过之处，真真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珍稀的花瓣被碰落，精心修剪的枝叶被带歪，泥土翻飞，灵光乱闪。
好好一个清雅绝伦的御花园，瞬间变成了猴王撒泼的游乐场。
混乱到了极致。
悟空眼中精光一闪，瞅准了时机。
他“哎呀”一声怪叫，像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猛地朝凉亭方向一歪——那里，一个仙娥正捧着一壶刚从那酒仙杜康处取来的、准备宴饮用的“千年醉”仙酿。
那仙娥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松，白玉酒壶脱手而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朝着正蹲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的王二狗飞去！
二狗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醇厚异香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一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冰凉的玉壶就结结实实砸在他额头上，虽不疼，但壶中那琥珀色的、仿佛凝聚了日月精华的琼浆玉液，哗啦一声，劈头盖脸，给他淋了个彻彻底底！
从头发丝到脚底板，一滴都没浪费。
霎时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仿佛能醉倒神佛的香气从二狗身上轰然爆发开来，取代了之前蟠桃的甜香，弥漫在整个御花园。
那香气不再是缥缈的仙气，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实质般的醇酽，闻一下，就让人头晕目眩，脚步发飘。
“呀！
是……是杜康仙师的‘千年醉’！”
一个见识广些的仙娥失声惊呼，脸都白了，“寻常仙人闻一闻便醉三日，这一壶……这一壶全泼在他身上了！”
“完了完了，这凡人怕不是要当场醉死，魂飞魄散？”
“仙力……这般澎湃的仙力入体，他如何承受得住？
怕是要爆体而亡！”
天兵们紧张地握住了兵器，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惨案”。
仙娥们更是吓得闭了眼，不敢去看。
连始作俑者孙悟空，也眨了眨火眼金睛，心里咯噔一下：“玩脱了？
这憨货别真被俺老孙一壶酒给送走了吧？”
就在这万众瞩目、屏息凝神的时刻，成了落汤鸡的王二狗，动作迟缓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茫然，然后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品味这“洗澡水”的滋味。
紧接着，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压抑的“咕噜”声，脖子猛地伸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嗝——————！！！”
一声前所未有的、洪亮到震得周围云气都散开的酒嗝，如同平地惊雷，从二狗嘴里喷薄而出！
这嗝声悠长、浑厚，带着一种满足和宣泄，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震得蟠桃树叶都簌簌作响。
更奇诡的是，随着这声巨嗝，一股凝练如实质、淡金色中还带着点凡间浊气的酒气云团，从他口中喷出。
那云团约有磨盘大小，晃晃悠悠，慢吞吞地，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飘向了旁边那池清澈见底、养着数十尾灵气逼人、鳞片闪烁七彩霞光的九天锦鲤的莲花池。
那酒气云团接触到池水的瞬间，仿佛冰块落入热油，发出了“嗤”的轻微声响。
池子里，那些平日优雅从容、吞吐仙灵之气的锦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一僵。
随即，如同得到了统一的指令，它们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水里打转，尾巴乱甩，脑袋撞在一起，仿佛在跳一场极其怪诞癫狂的醉舞。
这番景象持续了不到三息功夫，然后，一条体型最大的金色锦鲤率先翻了白肚皮，鱼眼呆滞，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噗通，噗通……不到片刻功夫，整整一池子价值连城、蕴含祥瑞之气的九天锦鲤，全部翻了白肚皮，密密麻麻地浮在池面上，随着微波轻轻晃荡——竟是被王二狗这一口蕴含了“千年醉”精华的酒嗝，生生给熏晕了过去！
御花园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云住了，仙娥们忘了呼吸，天兵们忘了职责。
只有那淡金色的酒气云团还在池面上缓缓消散，以及那一池子白花花的“醉鱼”，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何等荒诞离奇。
这极致的寂静，被孙悟空猛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凌霄宝殿的狂笑打破。
“哈哈哈哈——！！！”
猴王笑得首接从半空中跌落到云地上，抱着肚子来回打滚，金箍棒不知何时被他拿出来，咚咚地敲着地面，笑得眼泪狂飙，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
妙！
妙啊！
哈哈哈哈！
俺老孙……俺老孙活了这千百年，闯过龙宫，闹过地府，踢过丹炉，就没见过……没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
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又指着还在茫然看着一池醉鱼、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孽的二狗。
“仙酒！
千年醉啊！
泼你一身！
你没炼出半点仙力，没醉死，没爆体，他娘的……他娘的就打了个嗝！
打了个嗝！
就把王母娘娘一池子宝贝锦鲤全给熏趴下了！
哈哈哈哈！
绝了！
真是绝了！”
悟空笑得首抽气，好不容易缓过一点，一个筋斗翻到二狗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每拍一下，二狗就矮一截，差点被拍进云地里。
“好玩！
太好玩了！
比那些整天板着脸，满口天道伦常，规矩比虱子还多的老古板神仙好玩一千倍！
一万倍！
哈哈哈哈！”
王二狗被猴哥拍得龇牙咧嘴，肩膀生疼，他看着眼前笑疯了的齐天大圣，又低头瞅了瞅自己湿透的、还在散发酒香的仙袍，再望望池子里那些翻白眼的锦鲤。
他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千年醉”是个啥，更不清楚那一池鱼有多金贵，但他看懂了孙悟空眼里那毫无掩饰、纯粹到极致的欣赏和快乐。
那是一种找到同类，找到“乐子”的欣喜。
于是，二狗也挠了挠他那还在滴着仙酒的、湿漉漉的头发，不再去纠结自己是不是又闯了祸，跟着孙悟空，“嘿嘿嘿、哈哈哈”地，没心没肺地傻笑起来。
偌大的御花园，只剩下这一神一人，一个狂放不羁，一个憨傻懵懂，却意外和谐的笑声，在仙雾缭绕中久久回荡。
而那一池翻白的锦鲤，则成了这场荒诞相遇最无声、也最有力的见证。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