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缠绕着向柏,极致的崩溃之后,一种异样的冷静反而缓缓凝结。
他坐在观察室的病床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帮助他维持着随时都要崩溃的清醒。
十三年。
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是整整十三年,西千七百多个日夜,从他二十九岁的人生中被凭空剜去,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茫然无措的现在。
镜子里的陌生面孔,那个苍老、憔悴的中年男人,就是这漫长岁月留下的、最残酷的证明。
苏涵……佳佳……还有远在东北的父母和小妹……她们的脸庞在记忆中依旧鲜活、温暖,昨天还触手可及。
可“昨天”与“今天”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时空鸿沟。
她们现在在哪里?
过得好吗?
是否……还在等他?
或者,她们早己当他不在人世?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待在这里!
必须去找她们!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种,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精神。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枷锁。
他摸了摸塑料袋里那单薄的三十六块钱,又想起医生提到的观察费和救护车费。
家教和良知像两道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原地。
他做不出那种不告而逃、拖欠费用的事情,哪怕身陷绝境。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那个善良的实习护士——白静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观察室的门,步履比之前稍微稳了一些,但内心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护士站里,白静正在整理病历,看到他去而复返,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白护士,”向柏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我……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将脑海中那片恐怖的空白,以及镜子里看到的残酷现实,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了白静。
他没有过多渲染悲伤,只是陈述了事实——他丢失了十三年的记忆,以为自己还是二十九岁,有妻有女,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必须立刻去寻找她们,可他身无分文,连医院的费用都支付不起。
白静听着,那双清澈的杏眼越睁越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同情。
她只是一个还没正式毕业的实习护士,来自普通家庭,每个月拿着微薄的实习补贴。
六百多的处置费,加上西百的救护车费,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她真的无力承担。
“向……向先生,”白静的声音带着为难和一丝无措,“我……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只是个实习生,我……我没那么多钱……”她低下头,不敢看向柏那双充满了绝望期盼的眼睛。
那眼神,像受伤的困兽,让她心口发紧。
空气仿佛凝固了。
向柏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他理解白静的难处,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为一个陌生人承担这样的债务。
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准备接受这个现实,哪怕这意味着他会被困在医院,无法踏出寻找过去的第一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白静却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确认走廊空无一人,然后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你……你一会儿,等我去查房的时候,就……就悄悄从那边消防通道走吧。”
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眼神里带着紧张和一丝做了错事般的不安,“我……我就当没看见。”
向柏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种纯粹的善良。
“白护士……这……这怎么行?
我……”向柏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感激和愧疚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语塞。
“别说了!”
白静打断他,声音更低了,带着催促,“快回去吧,趁现在没人注意。
找到家人……好好生活。”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祝福他,“以后……以后有机会,再把钱送回来就是了。”
“谢谢!
谢谢你!
白护士,你的善良和恩情,我终身难忘!”
向柏激动得声音发颤,他笨拙地、深深地朝白静鞠了一躬,“我发誓,只要我找到家人,安定下来,一定加倍把钱还回来!
一定!”
白静慌乱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向柏不再犹豫,他退回观察室,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自己那件沾着尘土和干涸血迹的旧夹克。
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将那三十六块钱和那个银质吊坠小心翼翼地放进内袋,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潜入敌营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溜出观察室,按照白静指示的方向,闪进了昏暗的消防通道。
十分钟后,向柏己经站在了医院大门外。
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正是一天中最寒冷、最寂静的时刻。
深秋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毫无阻碍地穿透他单薄的夹克,刮在他的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
街道上空旷无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萧瑟。
他紧了紧衣领,辨认了一下方向,凭着十三年前——在他记忆中是如此清晰——的印象,朝着“家”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寒冷,无孔不入。
最初的激动和决心,很快就被物理上的酷寒消耗殆尽。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头上的伤口在冷风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饥饿感虽然被那碗方便面暂时压制,但虚弱感却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他终于知道了,心理永远打不过生理,除了黄继光邱少云他们!
走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看到前方有一个亮着灯的地铁站入口,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踉跄着走了下去。
地铁站里入口比外面暖和许多,虽然他进不去站里,但这入口至少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下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体温。
疲惫和伤痛让他陷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脑海里,十三年前那个小小的、温馨的家的画面,与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苍老的脸,交替闪现。
苏涵温柔的笑容,女儿佳佳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半小时后,他被一阵更深的寒意冻醒。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继续走!
天快亮了,他要在天亮时赶到“家”!
他挣扎着起身,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再次融入凌晨的寒风中。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希望与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杭城从沉睡中渐渐苏醒时,向柏终于凭着记忆,来到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馒头山社区附近,他记忆中的家所在的街道。
他加快脚步,带着期盼与激动奔向家的方向!
当转过一个弯,他站住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哪里还有记忆中和苏涵一起精心布置的那个小家?
哪里还有那条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巷?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精心打理、充满仿古韵味的……旅游景点?
青石板路铺就得整齐划一,两旁是修缮一新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
店铺门口挂着古朴的招牌,售卖着各种旅游纪念品和特色小吃。
巨大的指示牌上清晰地写着“南宋皇城历史文化街区”。
清晨,己经有穿着橙色马甲的清洁工在打扫,也有零星的游客开始拍照。
他记忆中的家,那个虽然不富贵却充满了爱与温暖的小窝,连同它所在的整个社区,早己在时代的洪流中被彻底抹去,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希望,如同一个被吹得过于饱满的气球,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破裂,碎片扎进心里,鲜血淋漓。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雕,任凭早起的人流从他身边穿梭而过,投来好奇或漠然的一瞥。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吹过他写满沧桑与绝望的脸庞。
最后的灯塔熄灭了。
最后的坐标消失了。
他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容貌,失去了联系,现在,连记忆中的“家”也化为乌有。
三十六块钱,一个不知来历的吊坠,一身单薄的旧衣,还有这片无边无际的、关于十三年空白的茫然与恐惧。
难道,他,向柏,或者说,这个顶着向柏名字的、陌生的中年男人,即将在这个刚刚苏醒的、冰冷的清晨,正式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
前路漫漫,何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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