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声音还在廊下回荡，林薇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己微微发僵。
青瓷杯壁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条小蛇钻进骨髓里，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前院书房。
那是王允议事的重地，按小翠的说法，连府里的老人都很少踏足。
他此刻突然召见，是因为听到了仆役房的闲言碎语，还是察觉到了她今日“府中初探”的刻意？
又或者，是那盘酝酿己久的棋，终于要开始落子了？
“姑娘？”
小翠见她半天没动静，忍不住轻声唤道，眼里的担忧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林薇深吸一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手理了理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那细腻的云锦，忽然想起昨夜铜镜里那张绝色的脸——这副皮囊，究竟是天赐的恩宠，还是催命的符咒？
“走吧。”
她站起身，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的。
与其忐忑不安，不如坦然应对。
穿过后院的月亮门，往前院走的路比想象中长。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种着松柏，枝叶在头顶交错，投下斑驳的光影。
偶尔有穿粗布衣裳的仆役走过，见了她们都低着头匆匆行礼，眼神里带着敬畏，却不敢多瞧。
林薇注意到，越往前院走，巡逻的护卫就越多。
他们穿着黑色劲装，腰间佩刀，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像猎犬一样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空气里的安静不再是后院的闲适，而是透着一股紧绷的肃杀，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射出利箭。
“老爷今天好像有客人。”
小翠压低声音说，指了指不远处的拴马桩。
那里拴着几匹高头大马，马鞍上镶着铜饰，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坐骑。
林薇点点头，心里越发谨慎。
在有客人的时候被召见，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王允想让她见谁？
又想让她扮演什么角色？
穿过第二道院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刻着繁复的饕餮纹，边角有些磨损，却更显古朴威严。
院子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厅堂，门楣上挂着“议事堂”的匾额，字体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这就是王允处理政务、会见宾客的地方。
林薇站在庭院中央，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却己无退路。
“貂蝉姑娘，这边请。”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走过来，他是王允的幕僚，姓陈，林薇早上在听雨轩外听到的那个低沉声音，大概就是他的。
林薇点点头，跟着陈幕僚绕过议事堂，往后侧的书房走去。
书房比议事堂小些，却更显雅致。
门是竹制的，上面挂着帘子，走进去，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案几摆在中央，上面铺着竹简和绢帛，旁边放着笔墨砚台。
靠墙是几排书架，摆满了竹简和帛书，从《诗经》《尚书》到《孙子兵法》《史记》，琳琅满目。
角落里燃着一个铜炉，里面烧着沉香，香气清冽，让人精神一振。
王允正坐在案几后看书，穿着一身深色的便服，没戴帽子，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
见林薇进来，他放下竹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红昌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劳义父挂心，好多了。”
林薇依着记忆中的礼节，屈膝行了个礼，姿态谦卑，却又不失分寸。
她刻意低着头，避开王允的目光——那双眼睛太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坐吧。”
王允指了指案几旁的蒲团，“陈先生说，你今天在府里转了转？”
来了。
林薇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茫然的样子：“嗯，总躺着难受，就想走走。
好多地方……都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王允笑了笑，没说话，拿起案几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
茶水是浅绿色的，飘着几片茶叶，看起来像是新采的春茶。
“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蜀地送来的。”
林薇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微苦，回味却带着甘甜，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去，熨帖了不少。
“很好喝。”
她轻声道。
“喜欢就多喝点。”
王允看着她，眼神里带着长辈的慈爱，“红昌，你在府里住了六年，这里就是你的家。
就算记不起过去也没关系，义父会好好照顾你。”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早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林薇听着，心里却像揣着块冰。
她太清楚王允的为人了——史书记载，他“性刚首，有大节”，为了诛杀董卓，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更包括他身边的人。
这份“慈爱”，不过是包裹着算计的糖衣。
“多谢义父。”
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只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王允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别想太多。”
他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你还小，那些烦心事，有义父在。
你只要像以前一样，安心住着，弹弹琴，看看书，就好。”
林薇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除了慈爱，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她心里一凛，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对了，”王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午有几位客人要来，都是义父的好友。
你既然醒了，就出来见一见吧。
都是些文人雅士，不会吓到你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要让她见人。
见的是谁？
是他那些反对董卓的幕僚，还是……有更重要的人？
“我……”她想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去吧。”
王允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是义父的女儿，见见客人也是应该的。
说不定，见到他们，你能想起些什么呢？”
又是这个理由。
林薇咬了咬唇，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只能点点头：“是，女儿听义父的。”
王允满意地笑了：“这才乖。
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换身衣裳，梳个好看的发髻。
陈先生说，你以前梳的‘飞天髻’，最是好看。”
飞天髻？
林薇愣了一下。
那是汉代流行的一种发髻，样式繁复，需要将头发分成数股，向上梳起，像飞天仙女的飘带，很是华丽。
看来，王允是想让她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客人面前。
“是。”
她再次行礼，起身跟着小翠往外走。
走出书房，林薇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刚才那短短几句话的交锋，比在演武场看护卫练剑还要让她紧张。
王允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不动声色地布下陷阱，而她，就是那只被盯上的猎物，一步步走向他预设的网。
“姑娘，咱们回屋吧，奴婢帮您梳妆。”
小翠说。
林薇点点头，脚步却有些沉重。
她知道，从换上那身华服，梳起那个发髻开始，她就再也不是旁观者了。
她将正式踏入这场名为“连环计”的棋局，成为那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回到汀兰水榭，小翠很快取来了一套粉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缠枝牡丹，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闪着光。
还有一盒胭脂水粉，是上好的“宣城贡墨”和“绛仙胭脂”，一看就价值不菲。
“姑娘，您以前最喜欢这套衣服了。”
小翠说，“说穿起来像桃花。”
林薇看着那身粉色的襦裙，只觉得刺眼。
那艳丽的颜色，像极了鲜血染成的。
她深吸一口气，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小翠为她梳妆。
小翠的手法很熟练，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她的发间。
很快，一个繁复而华丽的飞天髻就梳成了，上面插着几支金步摇，流苏垂在脸颊边，一动就发出细碎的响声。
“姑娘您看，多好看。”
小翠把铜镜递到她面前。
镜中的女子，穿着粉色襦裙，梳着飞天髻，脸上施着薄粉，唇上点着胭脂，美得惊心动魄。
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却藏着与这美貌不符的沉重和警惕。
这就是貂蝉。
这就是王允精心打磨的武器。
林薇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历史上那些关于貂蝉的结局：有的说她被曹操掳走，有的说她随吕布战死，有的说她出家为尼，还有的说她自刎而死……没有一个是善终。
她不能重蹈覆辙。
“小翠，”她忽然开口，“我想再加点首饰。”
“啊？”
小翠愣了一下，“这些还不够吗？”
“不够。”
林薇指着梳妆盒里一支不起眼的银簪，“把这个插上。”
那支银簪样式简单，只是个素面的月牙形，和那些金步摇比起来，显得寒酸多了。
“姑娘，这……”小翠有些犹豫，“这和您的衣服不搭啊。”
“没关系，我喜欢。”
林薇的语气很坚定。
小翠虽然不解，还是依言把那支银簪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银色的月牙在金色的步摇间，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平衡了那份过于艳丽的美。
林薇看着镜中的银簪，心里稍稍安定。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一点念想，一点属于“林薇”的痕迹。
就算身处绝境，她也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正梳妆着，外面传来陈幕僚的声音：“貂蝉姑娘，客人到了，老爷请您过去。”
林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裙摆拂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最后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的女子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绝。
走吧。
去见那些即将改变她命运的人。
去迎接那场躲不过的风雨。
她提着裙摆，走出汀兰水榭，阳光照在她身上，粉色的襦裙闪着光，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晃动。
远处的议事堂方向，隐约传来男人的谈笑声，像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林薇的脚步没有停。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三国，才真正开始。
而她要做的，不是顺从命运，而是在这乱世的棋局中，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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