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的帆布包带勒得右肩生疼时,他才敢把埋了一路的头抬起来——不是抬得老高,是像地里刚冒芽的麦苗那样,怯生生地掀个角,先让一只眼睛适应光。
最先扎进眼里的是红。
不是老家山上枫叶的红,也不是母亲缝被面用的胭脂红,是那种亮得发飘、裹着热气的红,从头顶的广告牌上泼下来,把傍晚的天染成了一块揉皱的糖纸。
那牌子上的字他认不全,只看见“XX广场”西个大字旁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笑盈盈地举着一瓶水,裙子白得晃眼,比村里小学教室的窗玻璃还亮。
然后是声音。
火车进站时的轰隆还没从耳朵里散干净,又被更杂的声响盖了上来——“南城西站到了啊!
下车的乘客拿好行李!”
穿橙马甲的人扯着嗓子喊,声音裹着风刮过;旁边有人吵架,是两口子,女的哭唧唧地说“你咋把钱包丢了”,男的嗓门粗,“哭啥哭!
再哭我揍你”;还有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不是他家板车的木轮,是亮闪闪的小轮子,带着“咕噜咕噜”的轻响,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拉着黑箱子从他身边过,箱子上的金属扣反光,晃得他赶紧低头。
低头就看见自己的鞋。
是双解放鞋,鞋帮洗得发灰,鞋尖那里母亲用针线补过一圈,针脚密得像鱼鳞。
鞋底沾了老家的泥,刚才在站台上蹭了蹭,没蹭干净,现在落在光滑的瓷砖上,留下两个浅褐色的印子。
他赶紧把脚往后缩了缩,脚趾在鞋里蜷了蜷——鞋是去年买的,今年脚又长了点,挤得慌,刚才在火车上坐了十一个小时,现在脚趾头又麻又胀,像塞了把晒干的黄豆。
帆布包更沉了。
他下意识地把包往怀里拢了拢,包角蹭到下巴,带着股太阳晒过的棉线味,混着里面装的东西的气息——有母亲烙的烧饼,用油纸包了三层,还带着点余温;有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是村里各家凑的学费,最大的票子是五十,最小的是一毛,母亲数了半夜,数完了又用红布包了,塞在他贴身的衣兜里,反复说“别露眼,别跟人乱说话”;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是青梅竹马的杏花写的,上面就两句话:“林强哥,到了南城给我写信,城里的楼是不是比咱家的树高?”
他摸了摸衣兜,红布包硬硬的,贴在肚子上,像块暖玉。
这才稍微松了点劲,抬起头,顺着人流往出口走。
走得慢,因为不敢快。
地上的瓷砖太滑,他怕摔;周围的人走得都急,肩膀撞过来时,他得赶紧往旁边躲,嘴里小声说“对不起”,可没人理他——那些人的脸要么对着手机,要么皱着眉往前赶,没人看他这个背着旧帆布包、穿解放鞋的少年。
出了站口,风更热了。
不是老家夏天的热风,老家的风里有稻子的香、井水的凉,这风里裹着一股说不清的味——有汽车尾巴冒的烟味,呛得人嗓子痒;有旁边小吃摊飘来的油香味,是炸东西的味,比母亲炸葱花饼的味浓,勾得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还有女人身上的味,香香的,像春天里山上开的野蔷薇,刚才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从他身边过,那香味飘过来,他赶紧屏住呼吸,首到女人的背影拐进人群里,才敢偷偷喘口气。
他站在原地,手攥着帆布包带,指节都泛白了。
母亲说,到了南城西站,就找102路公交,坐到底站,就是南城师范学院的后门。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三遍,然后踮着脚往远处看——公交站牌在哪里?
远处有个蓝色的牌子,上面画着公交车的图案,他赶紧往那边走。
走的时候不敢迈大步,怕踩到别人的鞋,也怕自己的鞋掉——鞋带是早上母亲刚系的,打了两个死结,可他还是不放心。
快到站牌时,有人拍了他的胳膊。
是个中年男人,穿件灰T恤,领口洗得发松,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烟盒,脸上堆着笑:“小伙子,问个路呗?
你知道102路公交咋走不?”
林强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赶紧往旁边挪:“我、我也找102……巧了!”
男人眼睛一亮,往他身边凑了凑,一股烟味混着汗味飘过来,林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男人没在意,接着说,“我也是去南城师院的,送我闺女上学,你是新生吧?
看你这包,跟我闺女当年刚去的时候一样,都是带的家里的东西。”
林强点点头,心里松了点——原来是同路的,还是师院的,应该不是坏人。
他看了眼男人身后,没看见其他人,“叔,您闺女呢?”
“在那边买水呢,”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卖部,“这丫头,嘴馋,看见啥都想买。
对了,小伙子,你叫啥名?
家是哪儿的?”
“我叫林强,家在……在林家村,就是北边的林县。”
林强说,声音有点小,他怕说老家的名字,别人听不懂。
“林县啊!”
男人拍了下手,“我知道,产苹果的地方嘛!
我去过一次,那边的苹果甜,比南城的甜多了。”
这话让林强心里暖了暖。
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城里,有人知道他的老家,还夸老家的苹果。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了——在家的时候,母亲总说他笑起来像个憨子,可杏花说,这样笑好看,实在。
“叔,您贵姓啊?”
林强问。
“我姓王,叫我王叔就行。”
男人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抽烟不?”
林强赶紧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抽,王叔,我不会。”
“不抽好,学生娃子就该好好读书,别学这些。”
王叔把烟塞回烟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拍得轻,“你这包沉不沉?
里面装的啥?
是不是带了不少吃的?”
“嗯,我妈给我烙的烧饼,还有点家里的干货。”
林强说,又把包往怀里拢了拢——母亲说,在外头别跟人说自己带了多少钱,也别露财,他记着呢。
王叔“哦”了一声,眼睛往他的包上扫了一眼,又移开,指着远处说:“你看,102路来了!
赶紧走,不然一会儿没座了。”
林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辆红色的公交车开过来,车身上写着“102路 南城西站——师范学院”,白色的字在红车上很显眼。
他心里一紧,赶紧跟上王叔的脚步,手里攥紧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其实不用看,母亲的话他早背下来了,可还是想攥着,像攥着个定心丸。
公交车停下时,门“嗤”地一声开了,一股凉气涌出来,裹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林强跟在王叔后面往上走,脚刚踏上台阶,司机就喊:“投币两块!
或者刷码!”
林强赶紧摸口袋——母亲给他换了十个一块的硬币,用个小塑料袋装着,放在帆布包的侧兜。
他手忙脚乱地拉开侧兜的拉链,手指刚碰到硬币,就听见王叔说:“我帮你投了,小伙子,一块钱的事,别慌。”
林强抬头时,王叔己经把两枚硬币丢进了投币箱,“哐当”一声响。
他赶紧说:“王叔,不行,我得给您钱。”
说着就往兜里掏硬币。
“哎,你这孩子,”王叔按住他的手,手有点糙,带着点老茧,“跟叔客气啥?
都是去师院的,算缘分。
一会儿找座,你包沉,坐里面点。”
林强没再坚持,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母亲说,不能随便欠别人的情,可王叔看起来挺热心的,不像坏人。
他把硬币塞回兜里,拉链拉好,跟着王叔往车厢后面走。
公交车里人不少,过道上站着几个人,都低着头看手机。
王叔眼尖,看见后排有个空座,赶紧拉着林强过去:“你坐这儿,我站着就行,我不累。”
林强不肯:“王叔,您坐,我年轻,站着没事。”
“让你坐你就坐,”王叔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往旁边靠了靠,扶住了扶手,“你包沉,坐这儿稳当,一会儿别摔着。”
林强坐下时,帆布包刚好放在腿上,包带还勒着肩膀,可比站着舒服多了。
他抬头跟王叔说“谢谢”,王叔摆摆手,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起来——手机是黑色的,屏幕挺大,比林强家里的座机高级多了,他家的座机是十年前买的,按键都掉了两个漆。
公交车开起来了,车身轻轻晃了晃。
林强把脸贴在车窗上,往外看——最先看到的是路边的树,不是老家的杨树、槐树,是那种叶子又大又亮的树,树干上裹着一层白灰,像穿了件白裤子。
树旁边是路灯,杆儿细细的,顶端挂着个圆灯,还没亮,可看着就比老家的路灯洋气。
然后是商店。
一家接一家,招牌上的字闪着光,有的是红的,有的是蓝的,还有的是五颜六色的,像过年时挂的彩灯。
有卖衣服的店,玻璃门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裙子,有裤子,还有他叫不上名的款式,颜色鲜得很;有卖手机的店,门口摆着大大的手机模型,屏幕亮着,上面的人笑着,比电视里的人还清楚;还有卖吃的店,门口飘着热气,有人进进出出,手里拿着纸袋子,里面装着香喷喷的东西。
他看见一个穿短裙的女孩从店门口走过,裙子是粉色的,到膝盖上面,腿又细又白,穿着白色的鞋子,走起来“哒哒”响。
林强赶紧把眼睛移开,心跳有点快——老家的姑娘都穿长裤,最多穿到膝盖的布裙,从没见过这么短的裙子,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女孩己经走进人群里了,只剩个粉色的影子。
“第一次来南城?”
王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吓了林强一跳。
他赶紧点头:“嗯,叔,第一次来。”
“看着就像,”王叔笑了笑,“你们年轻人啊,第一次来大城市,都这样,眼睛不够用。
南城算大的了,比咱们老家的县城大十倍都不止。”
“嗯,比县城大太多了。”
林强说,他去年跟父亲去过一次县城,县城最大的街也就两站地,可这南城的街,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头。
“你在师院学啥专业啊?”
王叔又问。
“学中文的,叔。”
林强说,声音里有点骄傲——他是林家村第一个考上本科的,还是学中文,母亲说,学中文好,能当老师,稳当。
“中文好啊,”王叔点点头,“能写东西,能教书,是个正经手艺。
不像我家闺女,学的那叫啥……市场营销,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那是干啥的。”
林强笑了笑,没说话——他也不知道市场营销是啥,只知道自己喜欢中文,喜欢读课文,喜欢写作文,高中时语文老师总夸他作文写得好,说他有“灵气”。
公交车又停了一站,上来几个人,都是年轻人,背着各式各样的包,有双肩包,有单肩包,还有那种小小的挎包,颜色都很亮。
有个女孩背着个粉色的双肩包,上面挂着个毛茸茸的兔子,走过林强身边时,兔子晃了晃,林强的目光跟着兔子走了两步,又赶紧收回来,盯着自己的帆布包——他的包是灰色的,上面有块补丁,是母亲用同色的布补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你看那丫头,”王叔凑过来,小声指了指那个粉色双肩包的女孩,“跟我闺女差不多大,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些花哨的东西。
我闺女去年也买了个这样的包,花了两百多,我都说她浪费。”
林强“嗯”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的帆布包是母亲用旧布料改的,没花钱。
两百多块钱,够他在学校吃半个月的饭了。
“对了,林强,”王叔突然说,“你身上带现金了没?
现在城里都用手机付钱,现金用得少,你可得放好,别丢了。”
林强心里一紧,赶紧摸了摸贴身的衣兜,红布包还在,他松了口气:“带了点,我妈让我放贴身的。”
“那就好,”王叔点点头,“现在小偷多,尤其是在车站、公交上,你可得小心。
我去年就见过一个学生,刚下火车,钱包就被偷了,哭得跟啥似的,学费都没了。”
林强听得心里发毛,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了,腿也往里面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把钱护得更严实。
公交车又走了几站,人越来越少,窗外的景色也变了——高楼少了,树多了,路边的房子也矮了点,不像刚才那么挤。
王叔看了看窗外,说:“快到师院了,下一站就是。
你一会儿跟我走,我知道后门在哪儿,比正门近。”
林强赶紧点头:“谢谢王叔,麻烦您了。”
“客气啥,”王叔笑了笑,“都是老乡,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公交车报站:“师范学院后门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从后门下车。”
林强赶紧站起来,帆布包带又勒了一下肩膀,他皱了皱眉,把包调整了一下,跟在王叔后面往车门走。
下车时,脚刚落地,就觉得一阵凉——地上是水泥地,比站台上的瓷砖凉,也比老家的土路硬。
后门的门口站着两个穿红马甲的人,是学生模样,一男一女,手里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
看见林强和王叔,那个女生赶紧走过来,笑着说:“叔叔好,同学好,是来报到的吗?”
女生的声音甜甜的,像刚摘的樱桃。
林强抬头看她,女生留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个黑框眼镜,脸上有点小雀斑,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赶紧点头:“嗯,我是来报到的,学中文的。”
“中文专业啊,欢迎欢迎!”
女生笑得更甜了,“我是中文系的学姐,叫李梅。
你们跟我来,报到点就在里面,我带你们去。”
王叔拍了拍林强的肩膀:“你看,多好,还有学姐接。
我就不跟你进去了,我得去找我闺女,她在正门那边等我。”
林强赶紧说:“王叔,谢谢您,刚才还让您帮我投币……哎,说啥呢,”王叔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个手机,“这样,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在学校要是有啥事儿,比如缺个啥东西,或者不知道去哪儿买,就给我打电话,我家就在这附近住。”
林强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叔会留电话。
他赶紧从帆布包里掏出纸笔——是母亲给他准备的笔记本,还有一支圆珠笔,他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王叔把号码念了一遍,他一笔一划地记下来,字写得很工整,像在写作业。
“记好了?”
王叔问。
“记好了,王叔。”
林强把笔记本收好,放进帆布包的内兜。
“行,那我走了,”王叔挥挥手,“你跟学姐好好去报到,别慌,有啥不懂的就问。”
“嗯,王叔再见!”
林强也挥挥手。
王叔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喊了句:“钱放好!”
林强赶紧点头,看着王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暖暖的——原来大城市里,也有这么热心的人。
“同学,咱们走吧?”
李梅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哦,好,学姐。”
林强赶紧跟上,跟在李梅后面往学校里走。
进校园的第一感觉,是静。
没有车站的嘈杂,也没有马路上的汽车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很轻。
路两旁种着树,是那种叶子长长的树,李梅说这叫法国梧桐,夏天能遮阴凉。
树下面有长椅,有几个学生坐在上面看书,手里拿着厚厚的书,看得很认真。
林强的脚步放得更轻了,好像怕打扰到他们。
他往西周看,校园里的房子都是红砖墙,屋顶是斜的,上面铺着红瓦,比老家的砖房漂亮多了。
有个大操场,围着红色的跑道,里面有几个人在跑步,穿着运动服,跑得很快。
“咱们先去报到点登记,然后去领被褥和钥匙,最后我带你去宿舍,”李梅一边走一边说,“你的录取通知书带了吗?
还有身份证、档案袋,这些都要交的。”
“带了,都在包里。”
林强赶紧说,手摸了摸帆布包的侧兜——录取通知书是用塑料文件袋装着的,放得好好的。
“那就好,”李梅笑了笑,“报到的人不多,咱们很快就能弄完。
对了,你是哪个省的?
听你口音,不像南城本地的。”
“我是林县的,北边的,离这儿挺远的。”
林强说。
“林县啊,我知道,产苹果的地方,”李梅眼睛亮了,“我去年跟同学去过一次,那边的苹果真甜,比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
林强又笑了,没想到又有人知道他的老家,还夸老家的苹果。
他说:“是啊,我们那儿的苹果都是在山上种的,光照足,所以甜。
要是学姐喜欢,下次我回家给您带点。”
“那可太好了!”
李梅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不用特意带,太麻烦了。
对了,你宿舍是西人间,上床下桌,有阳台,还能洗澡,条件挺好的。
你运气好,去年的宿舍还是六人间呢。”
林强点点头,心里有点期待——他还从没住过有阳台、能洗澡的房子,老家的房子是土坯墙,洗澡要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夏天还行,冬天冷得很。
走了大概十分钟,李梅把他带到一个大礼堂门口,门口挂着“新生报到处”的横幅,红底黄字,很显眼。
里面摆着几张桌子,每个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老师,旁边站着几个学生,应该是帮忙的。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给你拿张登记表,”李梅说,“你把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档案袋准备好。”
“好,谢谢学姐。”
林强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怕打扰到别人。
他把帆布包放在地上,蹲下来,拉开侧兜的拉链,把塑料文件袋拿出来,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身份证和档案袋,都整整齐齐的。
他刚把文件袋拿在手里,就听见有人喊他:“同学,你也是来报到的?”
林强抬头,看见一个男生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半个头,穿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个篮球明星,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看起来很精神。
“嗯,我是来报到的,学中文的。”
林强站起来说。
“这么巧!
我也是学中文的!”
男生眼睛一亮,伸手过来,“我叫张磊,从江城来的,你呢?”
林强赶紧把手伸过去,跟他握了握——张磊的手很暖,手指修长,不像他的手,因为干农活,指关节有点粗。
“我叫林强,从林县来的。”
“林县?”
张磊挠了挠头,“没听过,离这儿远吗?”
“挺远的,坐火车要十一个小时。”
林强说。
“这么远!”
张磊瞪大了眼睛,“我坐高铁过来才两个小时,你这也太辛苦了。
对了,你宿舍在哪儿?
我宿舍是3号楼402。”
“我还不知道,学姐去帮我拿登记表了。”
林强说。
“哦,那等会儿你问一下,说不定咱们是一个宿舍的呢!”
张磊笑着说,露出两颗虎牙,跟林强有点像。
林强也笑了,心里轻松了点——刚到学校就认识了一个同班同学,还是个看起来很开朗的人。
这时李梅拿着一张登记表走过来,递给林强:“同学,你先把这个填了,填完了去那边的桌子交材料,然后领被褥和钥匙。”
“谢谢学姐。”
林强接过登记表,找了个空桌子坐下,张磊也跟着坐过来,帮他递笔。
登记表上要填的信息不多,姓名、性别、专业、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还有宿舍号——李梅说,宿舍号是早就分配好的,他的宿舍是3号楼403。
“哎,我是402,你是403,就隔一个门!”
张磊拍了下手,“太近了!
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
林强点点头,心里更开心了。
他把登记表填好,字迹工整,没有涂改,然后拿着登记表和文件袋去交材料。
交材料的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蔼。
她接过林强的材料,翻了翻,然后笑着说:“林强是吧?
欢迎来到中文系。
你的宿舍是3号楼403,钥匙在那边领,被褥也在那边,领完了就能去宿舍了。”
“谢谢老师。”
林强接过老师递回来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文件袋里。
领被褥的地方在礼堂的角落,堆着一堆蓝色的被褥,还有枕头和床单。
一个穿红马甲的男生帮他把被褥装在一个大袋子里,说:“这里面有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枕头、一套床单被罩,都是新的,你放心用。”
林强接过袋子,挺沉的,他把袋子扛在肩上,跟张磊、李梅说:“学姐,张磊,咱们去宿舍吧?”
“走,我带你去!”
李梅说,“张磊,你也一起去吧,正好帮林强拿点东西。”
“好嘞!”
张磊赶紧过来,帮林强拎着帆布包,“你扛被褥,我帮你拎包,轻省点。”
林强心里感激,说了声“谢谢”,跟着他们往3号楼走。
3号楼就在礼堂旁边,是栋五层的红砖墙房子,门口有个牌子,写着“男生宿舍”。
楼道里很干净,地面是水泥地,拖得发亮。
楼梯是铁的,扶手上刷着红漆,有点掉漆了,露出里面的铁色。
403宿舍在西楼,爬楼梯的时候,林强扛着被褥,有点喘——他在家干农活,体力不算差,可被褥实在沉,加上刚才在车站站了半天,肩膀也疼。
张磊走在他后面,时不时帮他扶一下被褥:“慢点,别摔了。”
到了403宿舍门口,林强放下被褥,喘了口气,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上挂着个牌子,写着“403-1”,应该是第一个床位。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咔哒”一声,门开了。
宿舍里己经有人了。
靠门的两个床位都铺好了被褥,一个床位上坐着个男生,戴着耳机,正在玩电脑,看见他们进来,摘下耳机,抬头笑了笑:“你们好,是403的吧?
我叫赵鹏,从海城来的。”
“你好,我叫林强,从林县来的。”
林强赶紧说。
“我叫张磊,从江城来的,就在隔壁402,过来帮忙的。”
张磊笑着说。
“哦,张磊啊,我知道你,刚才我去报到的时候,老师跟我说402有个叫张磊的,也是中文系的。”
赵鹏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快进来,剩下的两个床位是空的,你随便选。”
林强往宿舍里看,宿舍是西人间,上床下桌,每个床位旁边都有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靠窗的位置有个阳台,阳台上有晾衣绳。
靠门的两个床位是赵鹏和另一个没回来的同学的,剩下的两个床位,一个靠阳台,一个在中间。
“你选靠阳台的吧,”李梅说,“采光好,还能晒衣服,方便。”
“嗯,好。”
林强点点头,把被褥放在靠阳台的床位上,张磊帮他把帆布包放在书桌上。
“我帮你铺床吧?”
李梅说,“被褥有点沉,你一个人不好铺。”
“不用了学姐,我自己来就行,您都忙半天了,太麻烦您了。”
林强赶紧说——他不好意思再麻烦李梅,刚才己经帮了他很多了。
“没事,我反正也没事,”李梅笑着说,伸手拿起被褥,“你把床单拿出来,咱们一起铺。”
林强没再推辞,从被褥袋里拿出床单,展开——床单是蓝色的,上面有淡淡的条纹,摸起来很软。
他和李梅一起把床单铺在床垫上,拉平,然后把褥子铺上去,再把被子叠好,放在床头。
枕头有点软,林强捏了捏,比家里的荞麦皮枕头软多了。
“好了,”李梅拍了拍手,“这样就铺好了,你看看还满意不?”
“满意,太满意了,谢谢学姐。”
林强笑着说,心里暖暖的——在这么大的城里,能遇到这么热心的学姐,真好。
“满意就好,”李梅看了看表,“我还有点事,得去报到点帮忙,你们有事的话,就去中文系办公室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我把我电话留给你。”
林强赶紧拿出笔记本,把李梅的电话记下来,跟王叔的电话写在一页上。
“那我走了,”李梅挥挥手,“张磊,你帮林强多照顾点啊。”
“放心吧学姐,我会的!”
张磊说。
李梅走后,宿舍里就剩下林强、张磊和赵鹏三个人。
赵鹏又坐回电脑前,戴上耳机,继续玩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张磊帮林强把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有烧饼、干货,还有几件换洗衣服,都是母亲洗干净叠好的,用塑料袋装着。
“你带了这么多吃的啊!”
张磊拿起一个烧饼,闻了闻,“好香啊!
这是你妈给你烙的吧?”
“嗯,我妈怕我在学校吃不惯,给我烙了二十个,让我慢慢吃。”
林强说,拿起一个烧饼递给张磊,“你尝尝,我妈烙的烧饼可好吃了。”
张磊接过烧饼,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
比食堂的馒头好吃多了!
有股麦香味,还很脆。”
林强笑了,心里很骄傲——母亲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母亲去帮忙做饭。
“对了,林强,”张磊说,“你有手机吗?
咱们加个微信,以后联系方便。”
林强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没有手机,家里只有座机。”
张磊有点惊讶:“没有手机?
那你以后怎么跟家里联系啊?
还有,在学校里,老师布置作业、同学约着出去玩,都用微信的。”
林强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妈说,等我开学稳定了,再给我买手机。
现在家里钱紧,学费都是凑的。”
张磊赶紧说:“哦,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林强抬起头,笑了笑,“我知道手机很重要,等过段时间,我自己攒点钱,再买个便宜的。”
“其实我有个旧手机,”赵鹏突然摘下耳机,插了句话,“是去年换下来的,还能用,就是屏幕有点碎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送给你。”
林强和张磊都愣住了,看着赵鹏。
赵鹏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去年买了个新手机,旧的就没用了,放在家里也是落灰。
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反正也不值钱。”
林强心里一热,赶紧说:“赵鹏,真的吗?
那太谢谢你了!
我不嫌弃,只要能打电话、发微信就行。”
“真的,”赵鹏笑了笑,“我明天回家拿给你,今天没带来。
对了,你有电话卡吗?
没有的话,明天我带你去办一张,学校门口就有营业厅,很方便。”
“谢谢,太谢谢你们了。”
林强的眼睛有点红——他没想到,刚到宿舍,就能遇到这么热心的同学,张磊帮他拎包,赵鹏要送他手机,还有李梅学姐,王叔,这些人让他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客气啥,都是室友,以后要一起住西年呢,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张磊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是,”赵鹏说,“以后你有啥不懂的,就问我和张磊,我们都比你早来一天,熟一点。”
林强点点头,把书桌上的烧饼分给他们:“你们再吃点,我妈烙了很多。”
张磊和赵鹏没客气,各拿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跟林强聊天,问他老家的事,问他坐火车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林强也问他们江城和海城的事,问学校里的事,宿舍里的气氛很热闹,刚才的局促和紧张,渐渐散了。
聊了大概一个小时,张磊说:“林强,咱们去食堂吃饭吧?
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食堂里有好多好吃的,有红烧肉、鱼香肉丝,还有糖醋排骨,比家里做的还香。”
林强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早上在火车上吃了个烧饼,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他点点头:“好,那咱们去吧。
赵鹏,你去吗?”
赵鹏摇摇头:“我不去了,我叫外卖,你们去吧,记得帮我带瓶可乐回来。”
“行,没问题。”
张磊说。
林强和张磊走出宿舍,往食堂走。
路上遇到很多学生,有新生,也有老生,大家都笑着打招呼,很热闹。
食堂在3号楼的旁边,是栋两层的房子,门口挂着“学生食堂”的牌子,里面飘着饭菜的香味,勾得人肚子“咕噜”叫。
走进食堂,里面人很多,一排排的桌子,坐满了人。
窗口前也排着队,每个窗口上都写着菜名,有荤有素,还有汤和主食。
张磊拉着林强走到一个窗口前,说:“这个窗口的红烧肉最好吃,我昨天吃了,肥而不腻,特别香。”
林强往窗口里看,师傅正用勺子舀红烧肉,肉是红亮亮的,上面撒着葱花,看起来确实好吃。
他摸了摸兜里的硬币,问张磊:“红烧肉多少钱一份?”
“十二块钱,”张磊说,“还有鱼香肉丝,八块钱,也很好吃。
主食有米饭和馒头,米饭一块钱一碗,馒头五毛钱一个。”
林强心里算了算——十二块钱的红烧肉,加上一块钱的米饭,就是十三块钱,够他在老家买两斤猪肉了。
他有点舍不得,说:“我还是吃个馒头,再买份青菜吧。”
张磊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今天我请你!
咱们刚认识,算是我给你接风。”
“不行,张磊,我不能让你请我。”
林强赶紧说——母亲说,不能随便欠别人的情,刚才王叔己经帮他投了币,现在张磊又要请他吃饭,他心里过意不去。
“哎,你这就见外了,”张磊拉着他排在队伍后面,“咱们是同学,以后还要一起上课、一起吃饭,这点小事算啥?
再说,我昨天吃了你的烧饼,今天请你吃顿饭,不是应该的吗?”
林强还想推辞,张磊己经把他按住了:“别客气了,就这么定了。
你想吃啥,我帮你点。”
林强没办法,只好说:“那我吃份鱼香肉丝,再要个馒头吧。”
“不行,”张磊摇摇头,“鱼香肉丝不够,再加点肉,就红烧肉吧,你第一次来,得吃点好的。”
说着,就到他们了,张磊对着窗口喊:“师傅,两份红烧肉,两份米饭,再来一份青菜。”
“好嘞!”
师傅应了一声,很快就把菜和米饭装在餐盘里,递了出来。
张磊付了钱,把餐盘递给林强:“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强接过餐盘,心里暖暖的,也有点酸酸的——长这么大,除了家人,还没人这么对他好。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确实好吃,肥的部分不腻,瘦的部分不柴,带着甜甜的味道,比母亲做的红烧肉还好吃。
“好吃吧?”
张磊看着他,笑着说。
“嗯,好吃。”
林强点点头,又夹了一口米饭,就着红烧肉吃,吃得很香。
张磊也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跟他说学校里的事:“咱们中文系的老师都很好,尤其是教现代汉语的王老师,特别幽默,上课很有意思。
还有,学校里有很多社团,有文学社、书法社、吉他社,你要是喜欢,开学后可以报个社团,多认识点人。”
林强点点头,心里对大学生活更期待了——有热心的同学,有好的老师,还有很多社团,这样的生活,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吃完饭,张磊帮赵鹏带了瓶可乐,两人一起回宿舍。
路上,林强看着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很温暖,不像车站的霓虹那么刺眼。
他摸了摸贴身的衣兜,红布包还在,又摸了摸书桌上王叔和李梅的电话,心里很踏实。
他想,或许这座霓虹闪烁的城市,也能容下他这个背着帆布包的农村少年;或许他的青春,不会像母亲担心的那样,被欲望迷乱;或许在这里,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能给杏花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她,城里的楼,真的比家里的树高很多,城里的人,也很热心。
回到宿舍时,赵鹏己经吃完外卖,正在玩电脑。
林强把可乐递给赵鹏,说了声“谢谢”,然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着书桌上的帆布包,看着窗外的路灯,心里默默念着:“南城,我来了。
我的青春,也来了。”
他不知道,这只是他青春的开始,那些藏在霓虹背后的欲望、诱惑、挣扎,还在前面等着他;他也不知道,这个看似温暖的城市,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给她带来惊喜,也带来伤痛;他更不知道,他的帆布包,会在无数个深夜里,陪着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迷茫与觉醒。
但此刻,他只觉得踏实、期待,像地里的麦苗,在春天里,盼着一场好雨,盼着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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