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镇北王府的牡丹园正逢盛景。
姚黄吐蕊似金盏承露,魏紫舒瓣如紫霞垂落,连那素白的“玉板白”都裹着一层淡淡的珠光,风过处,满庭芬芳沁人心脾。
临水而建的观景亭里,青竹帘半卷,十二张梨花木桌依次排开,桌上摆着水晶盏盛的雨前龙井,还有蜜渍樱桃、桂花糕等精致茶点。
京中贵女们身着绫罗裙裳,鬓边簪着时新的珠花,却没几人真的留心赏玩牡丹——大半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飘向亭中主位。
那里坐着的年轻男子,正是镇北王萧煜。
他一身玄色暗纹锦袍,领口袖口绣着银线流云纹,腰间系着一枚暖玉扣,玉上雕着栩栩如生的麒麟纹,是先帝亲赐的信物。
他身姿挺拔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石桌,节奏缓慢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旁侧的属官正低声汇报边境粮草事宜,声音压得极低,连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诸位妹妹快看,这株‘赵粉’开得真艳!”
沈清瑶突然笑着起身,顺手往身侧一拉,将站在亭角的沈清辞推到了众人面前。
她穿着一身月白襦裙,裙摆只绣了几片简单的兰草,在满庭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沈清瑶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语气却格外热络:“我这三妹妹今日特意带了绣品来,说是要给大家添个乐子,不如拿出来让我们品鉴品鉴?”
话音刚落,亭中便响起细碎的窃笑声。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捂着嘴轻笑:“听说沈三小姐前几日还在用粗丝线练手,这时候拿出来,莫不是要博个‘质朴’的名头?”
将军府的柳嫣然更是毫不客气,摇着手中的团扇,挑眉道:“沈三小姐,不是我说,粗丝线绣‘百鸟朝凤’那样的繁复纹样,怕是连鸟羽的层次都分不清吧?
去年我见你绣的帕子,连凤凰的喙都歪了呢!”
这话带着十足的嘲讽,连旁边汇报事务的属官都停了声,偷偷抬眼看向沈清辞。
沈清辞却丝毫不见慌乱,她指尖轻轻捏着绣品的布角,缓缓展开——那是一方半尺见方的米白软缎,没有众人预想中的百鸟环绕,只有三片凤羽斜斜铺在右下角。
浅粉的丝线从羽根到羽尖渐渐变浅,边缘用极细的银线勾了轮廓,竟像真的沾了月光般柔和,留白处反而透着一股疏朗的雅致。
“我并未绣‘百鸟朝凤’。”
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目光扫过亭中众人,“《考工记》有云:‘智者创物,巧者述之’。
刺绣本是寄情之物,何必拘泥于固定纹样?”
她抬手轻指绣品上的凤羽,“这三片凤羽,一片取‘凤来仪’的吉兆,两片暗合‘鸾凤和鸣’之意,今日是王爷设宴赏花,臣女想着,与其堆砌满绣显浮夸,不如用简素纹样表诚心,倒也贴合‘赏花同乐’的意趣。”
这番话出口,亭中瞬间安静下来。
连柳嫣然都愣了愣,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话——《考工记》是古籍中论技艺的经典,沈清辞引经据典,又说得合情合理,倒显得她方才的嘲讽有些浅薄了。
一首垂着眼的萧煜,此刻指尖轻叩石桌的动作忽然顿住。
他缓缓抬眸,目光先落在沈清辞脸上——她站得笔首,下颌微抬,眼神清澈却带着几分倔强,全然没有寻常贵女的怯懦。
随即,他的视线移到那方绣品上,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见过的绣品不计其数,有苏绣的精细、湘绣的艳丽,却从未见过这般以简胜繁的设计。
浅粉凤羽配米白软缎,既不俗气,又暗合吉意,确实比满绣的“百鸟朝凤”更显巧思。
柳嫣然回过神来,脸色涨得通红,攥紧团扇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不过是绣不出繁复纹样,才找这些借口!”
沈清辞却不再看她,转身面向萧煜,双手捧着绣品,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王爷,臣女拙作,虽不及宫廷绣品精致,却是一片心意,望王爷笑纳。”
她的动作端庄得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亭中众人都能听见。
萧煜凝视着那方绣品片刻,指尖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玉扣,才缓缓颔首,声音低沉如玉石相击:“有心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又补充了一句,“沈三小姐对《考工记》的见解,倒是独特。”
这一句认可,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让亭中炸开了小范围的议论。
沈清瑶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指甲暗暗掐进了掌心——她原本是想让沈清辞在众人面前出丑,让王爷看清她“粗鄙”的技艺,却没料到,沈清辞不仅没丢人,还凭着一番话、一方绣品,得了王爷的夸赞!
她看着沈清辞手中被王爷收下的绣品,眼底掠过一丝阴鸷,握着帕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风再次吹过牡丹园,一片粉色的牡丹花瓣落在了沈清辞的襦裙上。
她抬头时,恰好对上萧煜收回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冷冽,反而多了几分探究。
沈清辞心中微定,知道今日这赏花宴,她算是过了沈清瑶设下的第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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