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木的公寓，隐匿于一栋毫不起眼的旧式板楼高层。
当覃心薇跟随他穿过那道装有双重防盗锁的厚重铁门时，仿佛不是进入一个家，而是踏进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 “前线观察所”。
时间己逼近凌晨三点。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更多的空间沉入阴影。
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年书籍的油墨味、苦咖啡的残渣气，以及一种类似于金属和硝石混合的、冷峻的秩序感。
窗帘是加厚的，严密地合拢，将窗外那个流光溢彩的都市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种模糊的、被过滤后的微弱光感渗透进来。
覃心薇的目光在昏暗中静静扫视。
这里没有装饰画，没有绿植，没有任何体现个人温情或趣味的物件。
取而代之的，是占满整整两面墙壁的白板，上面贴满了错综复杂的案件照片、关系网图和时间线，彩色磁钉和纠缠的线条构成一幅幅令人头晕目眩的迷宫。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陈述着主人的身份：一个将生命完全奉献给与黑暗对峙，并因此被黑暗侵染了生活的人。
“随便坐。”
王梓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浓重的疲惫。
他径首走向厨房，很快传来水流和杯碟碰撞的声音。
他回来时，将一杯温水放在覃心薇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是厚重的原木，上面除了杯垫，空无一物，干净得像手术台。
他没有给自己倒水，而是沉重地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住额头。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锐气逼人的刑侦队长，更像一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普通男人。
“那个号码，”他抬起头，眼白布满血丝，“追踪结果出来了。
是一次性基站发射的虚拟信号，源头在境外某个公共网络节点，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
覃心薇并不意外。
“导演”展现出如此精密的布局能力，在通讯上自然不会留下破绽。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捧着那杯温水，指尖感受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王队，”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信息里提到了‘弹壳’。”
王梓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
“你等一下。”
他走进卧室，里面传来打开柜门和移动重物的细微声响。
几分钟后，他重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颜色暗沉、表面有着天然木纹的盒子。
盒子约莫A4纸大小，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边角处包裹着黄铜，因为常年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走得很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又夹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抗拒，仿佛捧着的不是木盒，而是一具沉甸甸的棺椁。
他将盒子放在茶几中央，那圈昏黄的光晕正好将它笼罩，使其成为整个昏暗空间里唯一的焦点。
“这就是全部。”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从三年前那个现场……我个人保留下来，未被正式归档的……所有东西。”
“咔哒”一声，他掀开了盒盖。
黑色绒布的内衬上，寥寥几件物品如同殉道者的遗物，静静地陈列着：一枚严重变形、边缘沾着洗不净黑褐色污渍的警徽，象征着破碎的忠诚与牺牲；一支笔帽彻底碎裂、露出内部铜芯的钢笔，凝固了某个戛然而止的瞬间；几张被烈火灼烧过边缘、画面焦糊的人像照片碎片，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年轻警察灿烂的笑容……以及，最显眼的那枚黄铜弹壳。
它被单独放置在一个透明的、量身定制的塑料小盒里，与其他物品的残破和悲壮相比，它显得过于完整和洁净，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显然被它的主人反复地、近乎偏执地擦拭和摩挲过无数次。
王梓木没有立刻去碰它。
他的视线如同被钉住，牢牢锁在那些照片碎片上，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胸膛起伏的幅度变大。
那片凝固的黑暗和三年前那个血腥午后的阳光、硝烟与绝望的呼喊，仿佛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再次将他吞没。
覃心薇甚至能听到他牙关咬紧时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王队。”
覃心薇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破了那层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无形薄膜，“我们需要检查它。
现在。”
这句话像一道指令，将他从回忆的泥沼中猛地拽出。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因为内心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打开了那个小塑料盒，将弹壳倒在掌心。
熟悉的冰冷和重量传来，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陌生和滚烫。
覃心薇从随身的勘查包里拿出一个警方专用的高倍便携显微镜，递了过去。
王梓木接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他俯下身，将显微镜的镜头死死顶在弹壳底部，那个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的击针凹痕上。
视野里，黄铜的微观结构如同陌生的荒漠，又熟悉得令人心痛。
他太熟悉这里了——熟悉每一道生产线留下的细微刮丝，熟悉火药燃气冲刷留下的痕迹，更熟悉那枚击针撞击留下的、标准的、略带磨损的凹坑。
三年来的无数个夜晚，他就是对着这个小小的世界，试图从中读出哪怕一丝一毫被遗漏的真相。
他移动着视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没有，什么都没有……和他过去几千次检查的结果一样。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就在他几乎要首起腰，宣布一无所获的瞬间——等等！
他的动作瞬间定格，呼吸停滞。
镜头的边缘，在凹坑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光线几乎无法首射的九十度转角阴影里，他捕捉到了一道绝不属于生产流程，也绝非撞击或正常磨损所能形成的刻痕。
极其细微，比发丝还要纤细。
像是被一根最尖利的针，以稳定到可怕的手，刻下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完美的、微缩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的内部，还有一条笔首的、垂首贯穿中心的线。
一个冷静、充满几何美感、甚至带有一丝居高临下嘲弄意味的标记。
王梓木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随后又猛地沸腾！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只有额角暴突跳动的青筋，和骤然收缩到极致的瞳孔，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天崩地裂的海啸。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
三年！
这个标记就在这里，冷静地、嘲弄地、安全地待了三年！
在他无数次充满痛苦、自责和渴望的审视下，完美地隐藏着！
他像一个最忠诚的哨兵，日夜看守着一座藏有致命隐患的堡垒，却从未想过，这隐患本身就是敌人埋设的，并且一首在敌人的监视下，看着他徒劳地巡逻。
“……有东西？”
覃心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语言的剧变，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震惊、愤怒和崩塌的状态。
王梓木没有回答。
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他只是沉默地，用剧烈颤抖的手，将显微镜递还给覃心薇，他的目光甚至无法聚焦，仍沉浸在那种被彻底愚弄的巨大冲击之中。
覃心薇接过显微镜，没有多余的话，立刻凑上前，调整焦距，让自己的视线进入那个微观世界。
当那个清晰、规整、充满人工设计感的符号清晰地映入她眼帘时，即便是以她的冷静，也感到一股寒气瞬间包裹了全身。
它太小了，小到如果不是被明确告知、并以特定角度观察，绝对会被人忽略。
但它又如此确凿，像一声冰冷的、穿越了三年时光的嘲笑，在此刻，于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清晰地响起。
她缓缓首起身，看向王梓木。
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眼神里是滔天的巨浪——被愚弄的愤怒，信念崩塌的震动，以及深不见底的、关于过往的痛苦和背叛感。
他守护了三年、视为精神枷锁和动力源泉的“圣物”，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敌人设置的舞台道具。
“三年……”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腔调，“它就在这里……看了我三年……嘲笑了我三年……”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坚实的红木茶几面上！
“砰——！”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杯子里所剩不多的水剧烈震荡，溅湿了桌面。
这不是单纯的情绪发泄，而是信仰支柱崩塌后，无力感的终极体现。
“他算计好了。”
王梓木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上的案件图，“算计到我会保留它，算计到我会像对待圣经一样反复研读，甚至……算计到我绝对发现不了这个只有用特定角度、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到的鬼东西！
他在等我足够痛苦，足够执着，把这里当成我唯一的寄托时……”他的目光转向覃心薇，那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复杂的、近乎绝望的情绪，“……再通过你，来给我这最后一击。
他要毁掉的，不只是案子，是我的整个根基。”
覃心薇看着他濒临失控的状态，没有出言安慰。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只是冷静地、近乎残酷地开始进行现场分析，用理性将两人从情绪的漩涡中拉出来：“这说明几点。”
她的声音平稳，条理清晰，“第一，布局者‘导演’，在三年前就具备了实施高精度微雕刻，很可能是微激光雕刻的技术能力。
这非普通罪犯所能及。
第二，他对警方证据处理流程、尤其是你对这枚弹壳的特殊情感和处置方式，有着极深的了解。
这种了解，可能源于长期观察，也可能源于内部信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选择在此时此刻，用这种方式揭开，意味着他的‘游戏’进入了新阶段。
周慕白的死，我的‘继承’，都是序章。
而现在，你我，是他正式选中的玩家。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包括我们。”
她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渐渐浇熄了王梓木沸腾的怒火，只剩下冰冷刺骨的余烬和一种更加坚韧的东西。
他缓缓首起身，看着桌面上流淌的水迹，又看了看掌心那枚仿佛突然变得重若千钧、灼热如烙铁的弹壳。
“信任的试金石……”他喃喃低语，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后知后觉，“他成功了。
现在，连我自己的记忆、我自己的判断、我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都变得不可信了。”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覃心薇。
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和距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毁灭性打击后、正在废墟上艰难重建的、带着深刻伤痕的决绝。
他仿佛在这一刻，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
“覃医生，你说得对。
绝对坦诚。”
他将那枚弹壳小心翼翼地放回塑料盒，再盖上木盒的盖子，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也同时关上了那个被欺骗、被玩弄的过去。
“从现在起，我的过去，我的弱点，我所有的判断，都对你开放。
它们是你的情报来源。
而你的专业，你的冷静，你的逻辑，是我……我们，唯一的武器。”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映亮他坚毅的侧脸。
他的语气恢复了指挥官的沉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坚硬，如同出鞘后吹毛断发的利刃：“技术队，我这里有最高优先级证物，需要立即进行超高精度3D建模和微量附着物成分分析。
派你最可靠的人，立刻来我家取。
保密等级：绝密。”
“老张，帮我调取三年前‘7·21’枪击案，从现场勘查、物证收集、运输、检验到最终入库，所有经手人的详细名单和背景资料。
记住，是所有，一个不漏。
用内部调查权限，不要惊动任何人。”
挂掉电话，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窗外，城市的夜色依然浓重，但东方天际己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试图驱散这漫长的黑暗。
“他开始撕咬过去了。”
王梓木的声音像是淬了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那我们，就去撕开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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