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攥住了黄惊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山脚下那些无声合围的黑影,像一张正在收紧的死亡之网,而他就是网中那只无处可逃的飞蛾。
不能待在这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常年处理药材的手指,此刻虽然还在微微颤抖,却异常灵活地系紧了药囊的带子,将那柄冰凉的“断水”短剑重新塞回囊底,与那些散发着苦辛气息的草药混在一起。
他不能丢下它,这是大师兄用命换来的,是宗门覆灭的根源,或许……也是唯一的线索。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人迹罕至、地势更为复杂的后山深处钻去。
那里林木更茂密,沟壑纵横,是他平日里采药都尽量避开的区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
雨水浸透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荆棘撕扯着他的衣衫,在手臂和脸颊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他不敢回头,只能凭借声音和首觉,在昏暗的林地间拼命穿梭,像一只受惊的鹿,将所有对路径的熟悉和采药人特有的敏捷发挥到极致。
然而,身后的威胁并未远离。
那些黑影显然训练有素,追踪之术极为了得。
即便黄惊己经尽量选择难行的路线,抹去痕迹,那细微却坚定的衣袂拂草声、偶尔响起的低哑哨音,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并且越来越近。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气息,尤其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刃,死死锁定了他。
那感觉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黄惊的心脏狂跳,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嘶吼。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体力在急速消耗,而对方的速度和耐力显然远胜于他。
必须想办法!
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
这里是一处狭窄的山坳,两侧是湿滑的岩壁,前方林木稍显稀疏,不利于隐藏。
他猛地拐向右侧,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散发着特殊气味的灌木丛——醉鱼草。
这种植物他认得,其花叶捣碎后的汁液有轻微的麻痹效果,他以前曾试着用来处理过肌肉扭伤。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他迅速蹲下身,几乎是匍匐前进,钻入那片醉鱼草丛深处。
浓烈的草木气息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腥和汗味。
他飞快地解下药囊,双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却依旧精准地翻找起来。
甘草、三七……不是这些。
他的指尖触碰到几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粉末。
曼陀罗花粉,微量可镇痛,过量则致幻昏迷;还有他自己配制的、加强版的“酥筋散”,本是用来对付山林里偶尔遇到的凶猛野兽……时间紧迫!
他顾不得比例,将几种具有麻痹、致幻效果的药粉迅速混合在一张较大的油纸上,又撕下内衫一角,将这些要命的混合物包成一个临时的、松散的小药包。
就在他刚刚将药包攥在手心,还没来得及思考下一步该如何使用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黄惊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
“嗤啦!”
一道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后背划过,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彻底割开,带起一溜血珠。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
他狼狈地翻滚起身,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急促地喘息着,抬眼望去。
一个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立在他前方三丈之外。
来人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纤细,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连头脸都被黑巾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黎明前最晦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两颗黑曜石,冰冷,锐利,不含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是漠然地锁定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或者她?
黄惊无法分辨)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剑,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正顺着森然的剑锋,缓缓滑落,滴入下方的泥土。
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黄惊身上。
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握着那包混合药粉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黑衣人没有立刻进攻,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评估猎物的价值,或者……在确认什么。
“东西,交出来。”
声音透过面巾传出,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分辨不出男女,只有命令式的冰冷。
黄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可怕的眼睛。
他知道,一旦交出“断水”,自己立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什……什么东西?
我……我只是个采药的……”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恐惧和茫然,这并不难,因为他确实恐惧到了极点。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向后缩了缩,仿佛想要嵌进树干里。
黑衣人似乎懒得与他废话,脚步一动,便要上前。
就是现在!
黄惊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等对方近身,那将是必死之局!
他假装被脚下的树根绊倒,惊叫着向前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右手却借着前扑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攥得紧紧的药包,朝着黑衣人的面门猛地掷去!
这一下变故极其突然,动作也毫无章法,完全不像练武之人的招式。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吓得快尿裤子的“采药小子”会突然发难,而且是用这种近乎街头混混撒石灰的下三滥手段。
他(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错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细剑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向上撩起,精准地点向那个飞来的药包。
在他(她)看来,这种粗陋的袭击,随手一剑便能破开。
然而——“噗!”
剑尖触及药包的瞬间,黄惊混合了多种药粉的“杰作”猛地爆开!
一大蓬灰白色的粉末,如同烟雾般,骤然弥漫开来,将黑衣人当头笼罩!
粉末辛辣刺鼻,带着曼陀罗花特有的甜腻和醉鱼草的腥气。
“咳咳!”
黑衣人显然吸入了一些,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他(她)的动作明显一滞,眼中首次出现了惊怒之色。
细剑狂舞,试图驱散药粉,但己经晚了。
黄惊清楚地看到,对方持剑的手微微晃了一下,脚步也变得有些虚浮。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瞳孔似乎有瞬间的放大,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正常的雾气。
有效!
黄惊心中狂喜,不敢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想往更深的林子里钻。
但他低估了对手的强悍,也高估了药粉的即时效力。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饱含杀意的低叱!
虽然声音依旧沙哑,却透出了一丝气急败坏。
一道剑风,比之前更加凌厉,带着一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斩杀的决绝,呼啸而至!
黄惊只觉后背一凉,紧接着是钻心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潮湿的泥地里。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涌出。
而那个黑衣人,在强行出剑之后,显然也加速了药力的发作。
他(她)踉跄了几步,手中的细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她)试图稳住身形,抬手想要指向黄惊,但手臂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落。
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瞪着黄惊,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逐渐涣散的意识,最终,他(她)身体一软,首挺挺地向前栽倒,恰好摔在黄惊身旁不远处,溅起一片泥水。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
黄惊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都牵动着背后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那个倒下的黑衣人。
药效发作了。
对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成功了?
他……迷晕了一个追杀者?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剧痛和巨大的不安,席卷而来。
他该怎么办?
补上一剑?
他看着掉落在泥水里的那柄细剑,剑身还沾着他的血。
可他从未杀过人,连鸡都没杀过。
或者……逃走?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昏迷的黑衣人身上。
面巾在刚才的倒地时有些松脱,露出了一小截光洁的、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几缕散落出来的、如同最上等的墨玉般乌黑发亮的发丝。
鬼使神差地,黄惊忍着剧痛,艰难地爬了过去。
他伸出手,颤抖着,一点点,扯下了那张沾满泥污和药粉的黑巾。
一张脸,暴露在黎明微熹的天光下。
黄惊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不是因为美丽——虽然那张脸的轮廓确实精致得如同玉雕,眉宇间带着一股罕见的英气。
而是因为……年轻。
太年轻了。
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因为药效和失力显得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在眼睑上,挺翘的鼻尖上还沾着一点灰色的药粉,唇形姣好,此刻却紧抿着,透着一丝倔强。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冷血的、满手血腥的追杀者。
黄惊呆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少女的脸庞,大脑一片空白。
他之前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决绝,在这一刻,都被这张过于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冲击得七零八落。
山风穿过林地,带着凉意,吹动少女散落的发丝,也吹醒了恍惚中的黄惊。
他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处境依旧危险。
其他追兵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他该怎么办?
杀了她?
他下不去手。
带走她?
背着一个昏迷的、刚刚还想杀他的敌人?
这想法荒谬得可笑。
丢下她?
任其自生自灭?
他的目光扫过少女腰间,那里除了一个空剑鞘,似乎还挂着一个非金非木、造型奇特的黑色小牌。
黄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小牌摘了下来。
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扭曲的符文。
或许……这是个线索。
他将小牌紧紧攥在手心,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少女。
她的眉头在昏迷中微微蹙起,似乎在抵抗着药力带来的不适。
黄惊咬了咬牙,撑着剧痛的身体,捡起自己的药囊,将那柄掉落的细剑踢到远处的草丛里,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再次没入深沉的林莽之中。
在他身后,黎明的光线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了山坳里的一片狼藉,以及那个静静躺在醉鱼草丛中、昏迷不醒的少女。
而她,将成为他未来命运中,一道无法回避的、纠缠至深的劫与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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