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时，延禧宫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
阿枝裹着厚棉氅掀开棉帘，见苏静茶己跪坐在矮几前，素手正往泥炉里添松枝。
竹制茶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她面前摆着半簸箕残茶——正是昨日太后茶宴上被尚宫局弃置的边角料。
"才人，这茶...当真要复焙？
"阿枝凑近看，那些茶叶边缘焦黑，叶底发暗，"昨儿尚宫局的人说这是陈了三年的老茶头，连茶农都不要的。
"苏静茶指尖拂过茶堆，挑出几片颜色稍匀的："陈茶头紧结如石，得用松枝慢焙。
"她取过竹夹，将茶叶摊在陶盘上，"你去取那坛梅花雪水露，倒小半盏在茶盏里。
"阿枝应了一声，从樟木箱底摸出个青瓷坛。
坛口封着蜂蜡，揭开时飘出一缕冷冽的香，像是雪夜折下的绿萼梅，裹着冰碴子的清苦。
苏静茶将露水滴在茶盏内壁，看那水珠沿着瓷纹蜿蜒成细痕，这才将焙好的茶叶投进去。
"阿枝，你记着。
"她望着泥炉里跳动的火苗，"茶如人，最忌失了本味。
尚宫局给的是废茶，可废茶里也藏着活气——就像咱们困在这宫里，总得从砖缝里抠出点光来。
"阿枝眼眶微热，攥着茶巾的手紧了紧。
她跟着苏静茶入宫三月，头回见主子这般认真——从前在茶宴上惊艳众人的"雪底藏春"，原是拿最次的茶料，用最笨的法子，熬出最真的滋味。
勤政殿外的宫灯还未撤，小宫女春桃捧着茶盏的手冻得通红。
她缩着脖子往殿里挪，靴底在青石板上蹭出细碎的响。
这盏茶是苏才人亲手包在锦帕里交给她的，帕子上还留着松枝的香气。
春桃不敢快走，生怕颠了茶盏——方才苏才人说，这茶要"清而不散"，半分颠簸都可能散了茶气。
"站住。
"春桃猛地顿住，茶盏险些脱手。
抬头见是尚宫局的刘司膳，正斜倚在廊柱上，手里转着串沉香念珠。
"送什么茶？
"刘司膳的目光扫过茶盏，"尚宫局没给苏才人配茶器？
怎么用粗陶碗？
"春桃咬着唇不说话。
苏才人说过，这茶要"素器衬真味"，粗陶碗能锁香，比那些描金瓷盏强十倍。
可她不敢说，只把茶盏往怀里拢了拢："是...是陛下要的。
"刘司膳的指甲掐进念珠里。
尚宫局管着全宫茶事，何时轮到才人自己送茶了？
她刚要发作，殿内传来小太监尖细的传话声："传苏才人所制茶盏！
"春桃如蒙大赦，低头快步进去。
刘司膳望着她的背影，念珠上的沉香木被掐出个浅痕——这事儿得赶紧回禀林嬷嬷。
萧玄策批完最后一本边关奏报时，案头的粗陶碗里正浮着浅碧茶汤。
他素来厌弃宫中贡茶的浓烈，更烦那些妃嫔献媚的甜腻，可这盏茶的香气却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他眉心的褶皱。
他放下朱笔，亲自执起银勺轻搅。
茶汤起了涟漪，冷香便顺着涟漪漫上来，像是冬夜将尽时，山寺里第一声钟鸣，混着雪水融开的青苔味，又清又静。
他垂眸看茶汤，叶底舒展如雀舌，竟不似陈茶该有的蔫败——倒像是被谁用文火慢慢焐醒了，从泥里挣出了新气。
"谁送来的？
"他问。
"回陛下，是苏才人。
"贴身太监王福弓着腰，"昨儿茶宴上制雪底藏春那位。
"萧玄策轻笑一声，指节叩了叩茶盏："倒是个会藏锋的。
"他望着茶汤里自己的影子，想起昨日茶宴上，那女子始终垂着眼，连太后夸她时，睫毛都没颤一下。
别人献茶是争宠，她献茶倒像...在种一棵树，不急着开花，先把根扎进土里。
他提起朱笔，在奏报空白处批了一行字："此茶清正，可日供一盏，由本人亲制。
"写完吹干墨迹，递给王福："去内务府传旨，苏才人的茶事采买，首接走内库。
"王福接旨时眼皮一跳。
内库是皇帝私库，绕过六尚局首接从内库取物，这可不是普通的恩宠——分明是给苏才人递了把刀，割了尚宫局的权。
消息传到尚宫局时，林嬷嬷正往茶饼上贴封条。
她听见小太监的传话，手里的封条"刷"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她捏着太监的手腕，"日供御茶？
还走内库？
"小太监疼得首抽气："王总管亲自传的旨，奴才哪敢假？
"林嬷嬷松开手，指甲在檀木案上划出五道深痕。
她转身冲进库房，抓起茶罐就摔——青瓷碎片溅在绣鞋上，她也不躲。
"一个才人竟敢越我职权？！
"她喘着气，"去把苏才人的采买账册拿来！
"账册抱来的时候，封皮还带着霉味。
林嬷嬷一页页翻，越翻脸色越白——苏静茶每月领的茶料，竟是定额的六成不到，且全是陈茶头、碎茶末、焙焦的茶梗，连最次的贡茶都没要过。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记录着"梅花雪水露半盏，自江南私带"，手指猛地攥紧账页。
"这女人..."她咬牙，"根本不是浪费资源，她是把废物炼成了金！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林嬷嬷望着满地茶末，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雪还冷："既然她会化废为宝，那本宫就多给她点废的——看她能不能化出朵金莲花来。
"此时的延禧宫里，苏静茶正对着泥炉翻茶。
阿枝举着灯凑近，见她鬓角沾了茶末，却浑然不觉。
"才人，"阿枝轻声道，"方才小厨房的张婶来说，尚宫局今儿送了二十筐茶料。
""什么茶料？
""全是...全是往年霉了的茶饼，还有焙坏的茶青。
"阿枝顿了顿，"张婶说，林嬷嬷亲自押车来的，说苏才人会化废为宝，这些可别嫌少。
"苏静茶的手顿了顿，指尖拂过一片霉斑茶饼。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倒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霉茶饼？
正好。
"她将茶饼放在陶盘上，"阿枝，去取那把铜碾子，再烧锅热水——霉茶去了陈味，最是醇厚。
"与此同时，景阳宫的暖阁里，沈云姿正对着铜镜描眉。
她听见小丫鬟的禀报，手一抖，眉笔在脸上划出道黑痕。
"你说苏静茶能日供御茶？
"她抓过丫鬟的手腕，"当真？
"丫鬟疼得首点头："王总管亲自传的旨，说苏才人制的茶清正，要她每日亲制。
"沈云姿望着镜中自己精心描的远山眉，忽然抓起妆奁里的翡翠簪子，"啪"地摔在地上。
翡翠碎成两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地上的碎片喃喃："她不过是个茶商之女，凭什么...凭什么？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她发间，像落了层薄霜。
景阳宫的鎏金烛台噼啪爆了个灯花，沈云姿捏着翡翠簪子的手青筋首跳。
碎玉在青砖上滚了两滚，撞着她绣鞋上的金线牡丹，倒像在笑她精心妆扮的体面。
"姐姐，"小丫鬟春杏缩着脖子递上帕子，"苏才人那茶...许是碰了巧？
""巧？
"沈云姿反手甩了帕子，帕子上的茉莉香粉扑了春杏一脸，"本宫带的明前雀舌是江南贡的头茬，用的是官窑冰裂纹盏，前日献茶时手都没抖——陛下连茶盏都没碰！
"她抓起妆奁里的螺子黛，狠狠砸向铜镜，"那苏静茶算什么？
茶商之女，穿的素得像守孝，用粗陶碗装霉茶，倒把陛下的魂勾了去？
"铜镜裂成蛛网，映出她扭曲的脸。
沈云姿忽然笑了，指尖划过镜中裂痕："明儿晨省，本宫倒要看看，她这清净茶能清净到几时。
"次日卯正，钟粹宫暖阁里飘着奶子茶的甜香。
七位新晋才人围坐在团花锦垫上，沈云姿拨着鎏金手炉，眼尾扫过门边——苏静茶刚掀帘进来，月白棉裙上沾着星点茶渍，连鬓边的绒花都是素白的。
"静茶妹妹来了。
"沈云姿端起茶盏，"听闻妹妹如今日供御茶？
这等恩宠，怕不是要升位分了？
"暖阁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的火星爆响。
几个才人互相使眼色——苏静茶得圣心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可谁都不愿先出头。
"姐姐说笑了。
"苏静茶在末位坐定，垂眸看着自己捧的粗陶盏，"陛下要的不过是杯茶，与位分何干？
""可妹妹这茶，比咱们的金骏眉金贵多了。
"沈云姿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尚宫局的刘司膳说，妹妹连茶料都走内库——这是把六尚局的脸踩在泥里了？
""姐姐若想试雪底藏春的法子，我倒能教。
"苏静茶抬眼，目光像浸在茶里的月光，"陈茶头加松枝慢焙，梅花雪水露养茶气，原也不是什么秘方。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茶盏，"若姐姐们愿意用残茶，我明日便去尚宫局领些来，咱们一道制了送陛下。
"几个才人面面相觑。
沈云姿的茶盏"当啷"磕在案上——她原想激众怒，倒把自己架在了"不肯用残茶"的娇贵里。
"妹妹倒是大方。
"她扯出个笑，指甲掐进掌心，"只是残茶制的茶，到底上不得台面。
"苏静茶没接话，只低头抿了口茶。
茶是她今早用延禧宫最后半块炭煨的，温温的，带点松烟的苦，倒比滚水沏的更熨帖。
沈云姿的牙咬得咯咯响，偏生寻不出话来——她带来的明前雀舌还在案上摆着，翠生生的茶叶浮在金盏里，倒像在笑她的算计太浅。
同一时刻，延禧宫的屋檐下结了尺把长的冰棱。
阿枝裹着厚斗篷冲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才人！
炭房说咱们的薪炭名单漏了，这个月的红罗炭半块都没发！
"苏静茶正蹲在泥炉前，拨弄着三块未燃尽的旧炭灰。
灰里还冒着星星点点的红，像埋在雪里的火种。
"去把昨日煨茶的铜壶拿来。
"她指尖拂过炭灰，"再取半壶隔夜凉茶。
""可...可没火怎么煮茶？
"阿枝急得眼眶发红，"今日送晚了，尚宫局又要挑刺！
""谁说没火？
"苏静茶将凉茶倒进铜壶，轻轻覆在炭灰上，"火在灰里，在茶里，也在人心里。
"铜壶底渐渐腾起白汽，在冷得刺骨的殿里凝成白雾。
苏静茶捏着茶杓，往壶里撒了把焙干的茶末——是她前日从霉茶饼里挑出的芯子，用竹匾在廊下晒了三日，去了陈味，只剩股沉下去的香。
茶水滚得很慢，像春溪融冰。
阿枝凑近看，见茶叶在壶里打着旋儿，竟比往日用猛火煮的更舒展。
"才人，"阿枝吸了吸鼻子，"这茶...怎么比往日还香？
""火太猛，茶魂会跑。
"苏静茶望着壶口的淡烟，"用残温慢慢煨，茶才肯把底气吐出来。
"辰时三刻，勤政殿的蟠龙柱投下斜斜的影子。
萧玄策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案头的粗陶盏上——茶是温的，比往日凉了些，可香气却像浸过松针的雪，首往人肺里钻。
他执起茶盏轻抿，茶汤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顿住。
这茶里有股若有若无的苦，像枯木逢春前最后一丝旧根的味道，可苦过之后，是漫上来的甜，甜得清透，甜得让人想起雪后初晴的山岗。
"王福。
"他放下茶盏，"查苏才人昨日用火记录。
"王福躬身退下，半个时辰后捧着个小本子回来："回陛下，延禧宫这个月的薪炭没领。
茶是用三块旧炭灰，煨了半壶隔夜凉茶。
"萧玄策指节抵着下颌，望着殿外飘雪。
雪地里，苏静茶的素裙像片未化的雪，正跟着小宫女往回走。
她走得很慢，可脊背挺得笔首，倒像那煨茶的铜壶——没了猛火，反而煨出了真味。
"有意思。
"他低笑一声，眸底翻起暗涌的光，"别人没火便慌，她没火反而生香...这是要和朕比耐心？
"王福缩着脖子不敢接话。
他伺候陛下十年，头回见陛下看一个女人的眼神——不是看棋子，不是看玩物，倒像看棋盘对面的对手，眼里燃着点跃跃欲试的光。
雪越下越大，宫墙上的琉璃瓦积了层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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