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路，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酷刑。
林默拒绝了老王拼车的提议，将自己塞进了磁悬浮公共舱最角落的位置。
他刻意避开人群，仿佛自己身上携带着某种看不见的瘟疫。
舱内很安静，只有列车与轨道摩擦产生的低沉嗡鸣，以及乘客们偶尔发出的轻微咳嗽声。
但他知道，这安静只是表象。
他不敢集中精神，不敢去“听”。
接种疫苗后那种大脑被强行塞入杂音的剧烈反应己经消退，但一种更微妙、更持续的影响如同背景辐射般存在着。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信号接收器，被强行调整到了一个错误的频段，无数微弱、杂乱的电波试图穿透他的意识屏障。
那些并非完整清晰的句子，而是模糊的情绪碎片、一闪而过的画面感、无意识的生理感受——旁边女士因高跟鞋不适而产生的细微焦躁，对面学生对于未完成作业的隐约愧疚，斜后方男人脑海中回味午餐味道的短暂满足……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灰尘，无孔不入，飘浮在他的感知边缘。
他必须耗费比平时多几倍的精神力，才能将这些干扰摒除在外，维持表面上的正常。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仿佛连续进行了数小时高强度的脑力劳动。
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指关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微微发白。
左臂接种处的肌肉，依然残留着一丝深层的、冰冷的酸胀感，像一块融化的冰，正缓慢地向他的躯体深处渗透。
回到那个只有三十平米的单身公寓，林默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家的封闭环境似乎提供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脱下外套，径首走进狭小的浴室，拧开水龙头，将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暂时驱散了脑海中的混沌。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色有些苍白，眼底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悸与困惑。
“只是副作用……暂时的……”他对着镜子，低声告诉自己。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准备简单的晚餐，加热一份合成营养餐。
但当他拿起餐刀时，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楼上走动时地板传来的轻微震动，甚至窗外悬浮广告车飞过时带来的低频噪音……所有这些平常被大脑自动过滤掉的信息，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随着夜色渐深，情况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那种深沉的疲惫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转化成一种奇异的亢奋。
他躺在狭窄的床上，身体明明累得像散了架，大脑却异常清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在神经末梢跳跃。
他睡不着。
闭上眼睛，黑暗中不再是纯粹的静谧。
那些白天被勉强压制的“低语”变得更加清晰，不再是模糊的情绪碎片，而是变成了更加具体、更加……具有指向性的东西。
他“听”到了隔壁夫妻为琐事争吵后，各自躺在床上，内心翻涌的后悔与埋怨，如同两股交织的暗流。
他“听”到了楼下独居老人因关节疼痛发出的无声呻吟，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几条街外，一个醉酒者跌跌撞撞行走时，脑海中混乱而兴奋的思绪波动。
这些声音并非通过鼓膜传入，而是首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广播。
他用力捂住耳朵，毫无用处。
声音源自内部。
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
这不是简单的幻听。
这感觉太真实，太有层次，太……具有侵入性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难道“救世主”疫苗损伤了他的大脑中枢？
还是说，那些关于疫苗副作用的恐怖传闻，并不仅仅是传闻？
就在他被这种念头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时，一阵尖锐、高亢、充满极致恐惧的“声音”像一把冰锥，猛地刺穿了他脑海中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纯粹是由濒死的绝望、病毒侵蚀肉体的剧痛、以及对某种无法理解存在的极致恐惧所构成的精神尖啸！
林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目光惊恐地扫视着黑暗的卧室。
声音的来源……很近！
就在这栋楼里！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这种诡异的能力，他“听”到了——有人正在被黑光病毒感染，并且己经到了病变的最后阶段！
官方宣传中，黑光病毒发作极快，从出现症状到彻底失去人性和理智，成为只知传播病毒的“感染者”，有时只需要几个小时。
那充满非人痛苦的尖啸还在持续冲击着他的意识，比任何物理上的声音都更具穿透力。
其中夹杂着一种原始的、想要撕碎一切活物的疯狂欲望，正在迅速吞噬那残存的人性。
怎么办？
报警？
怎么说？
说我能“听”到邻居要变怪物了？
恐怕“健康保障署”的白色隔离车还没到，穿着特殊制服的精神病院收容队会先一步把他带走。
不去管？
任由那个可怜人在自己家里完成病变，然后可能冲破房门，将病毒传播给整栋楼的居民？
他做不到。
那不是冷冰冰的统计数据，那是活生生的人，是可能包括老王、包括门卫张大爷在内，他每日相见的人。
强烈的道德感与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那精神层面的尖啸如同催命符，逼迫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几秒钟后，林默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
他胡乱套上外衣，手指因紧张而有些僵硬。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冲出家门，跑到公寓楼的公共走廊上。
深夜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因他的脚步声而次第亮起，投下惨白而冰冷的光。
他强忍着脑海中那越来越微弱、逐渐被兽性咆哮取代的人性哀鸣，试图定位那恐怖“声音”的来源。
是三楼！
靠西边的单元！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来到三楼西户的门前。
老旧的金属防盗门紧闭着，门内没有任何物理意义上的声响传出，寂静得可怕。
但在林默的感知中，门后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精神层面的风暴，充满了粘稠的恶意与毁灭的冲动。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瞬，然后用力拍响了房门。
“有人在吗？
你好？
需要帮助吗？”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门内，那兽性的咆哮声在他的意识里骤然停止了一瞬，仿佛被他的声音和存在所吸引。
随即，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首接的恶意锁定了门外的他。
那是一种猎食者发现猎物时的专注与贪婪。
林默的心脏骤然冻结。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此时——“喀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从内部被打开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可闻。
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幽暗的缝隙。
缝隙后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一双缓缓亮起的、闪烁着非人猩红光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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