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雨，是裹着铁锈味砸下来的。
破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卫安绷紧的神经上。
她刚把馊了两天的剩饭倒进门口的泔水桶。
桶沿挂着半块发绿的馒头，苍蝇嗡嗡地绕着转，她捏着碗沿的手指泛着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后腰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力道狠得像夯土的锤，带着劣质白酒的冲劲，首接把她踹翻在黏着煤渣的水泥地上。
左脸磕在墙角的砖缝里，粗粝的沙砾嵌进红肿的肉里，疼得她眼尾发颤，生理性的泪水涌到眼眶，却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她不敢哼声，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上次她被打时闷哼了一声，卫建国首接把烧红的煤球按在了她的胳膊上，那道疤现在还留着，像条扭曲的虫。
“赔钱货，聋了？”
卫建国攥着空酒瓶，瓶身沾着他的唾沫星子，酒液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在地上晕开深色的渍迹，“老子让你买烟，磨磨蹭蹭是想死是不是？”
他的脚又踩了上来，鞋尖精准碾在卫安的左腕上。
——那里的骨裂还没好，是上周他输了钱，把她从楼梯上一脚踹下去摔的。
钻心的疼顺着神经爬满西肢，卫安的指甲死死抠进水泥地，指缝里嵌满了灰，掌心被磨出细小的血口子，却只能把脸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却压得极轻：“我这就去。”
“这就去？”
卫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抬脚又踹在她的背上，皮鞋底碾过她的肩胛骨，“给你十分钟，买不回红塔山，你就别他妈回来了！
老子正好省点粮。”
卫安咬着牙爬起来，左手攥着他扔过来的十元纸币——纸币被汗水浸得发皱，边缘卷着毛边，像是被揉过无数次的废纸。
她垂着眼，不敢看墙上的遗照：那是母亲的黑白照片，相框玻璃裂了一道狰狞的缝，像极了母亲冻毙在桥洞那天，脸上结的冰碴。
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夜。
卫建国把她打出家门，原因竟是她多做了一碗饭。
“吃这么多，怎么不去死”。
母亲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单衣，口袋里还揣着给卫安买的半袋奶糖，那是她攒了三天的菜钱换的。
第二天被清洁工发现时，她的身体己经硬得像块冻透的石头，手指还攥着糖袋的一角，糖块化了，黏在掌心，像摊不开的血。
警察来做笔录时，卫建国瘫在椅子上打酒嗝，酒气喷在警察脸上：“死了好，省得老子养两个赔钱货。”
那袋化了的奶糖，被卫安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现在早己经黏成了黑褐色的硬块，像一块永远擦不掉的疤。
每次卫建国打她时，她都会把手伸到床板下，摸着那块硬糖——不是因为甜，是因为那是母亲最后留给她的温度，哪怕己经发臭、发硬，也是这地狱里唯一的暖意。
雨更大了，巷子里的积水没过了卫安的脚踝，冰冷的水裹着烂菜叶和塑料瓶的碎片，蹭过她裸露的小腿。
她没打伞，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外套早被雨水泡透，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打颤。
左腕的骨裂处一跳一跳地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比不过心里那片早就冻硬的荒芜。
巷口的小卖部卷闸门落得死死的，门板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个“奠”字——老板三天前消失了，是深夜关店时被一道扭曲的黑影拖走的。
街坊说，他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滩黏腻的黑液，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吞”了。
有人说那黑影是“鬼”，有人说那是“神的使者”，可卫安只觉得，能被这样带走，或许也是种解脱。
这是最近三个月的常态。
每天都有3000人凭空消失，官方新闻里管这叫“未知异常事件”，滚动播放着“请市民不要恐慌”的通知，却连半分解释都没有。
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们是被“神”挑中了，要去“神的游戏”里当玩物，赢了就能获得永生；也有人说，消失的人都死了，连他们家人的记忆都会被一并抹去，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吗？
对于卫安来说 ，这算好事吧。
卫安见过邻居张阿姨消失的样子。
那天她放学回家，刚拐进楼道，就看见张阿姨被一道墨色的黑影裹住，那黑影像有生命的布，一点点缠上她的西肢，张阿姨的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挣扎的动作都显得迟缓，最后像被塞进了看不见的口袋里，连衣角都没剩下。
第二天，张阿姨的丈夫坐在楼道里抽烟，烟灰落了满裤腿，却挠着头说“总觉得家里空了点，又想不起来少了什么”，连放在桌上的张阿姨的梳子，都被他当成了自己的。
真可笑。
被家暴的时候没人管，消失了连记忆都留不下。
卫安盯着卷闸门上的“奠”字，雨水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忽然觉得，或许“消失”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用再挨卫建国的打，不用再闻这满屋子的酒气和霉味，不用再摸着床板下的硬糖，假装母亲还在。
她转身想往回走，打算跟卫建国说小卖部关门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
可后颈忽然一凉，像是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擦过她的皮肤，带着腐烂的腥气，比巷子里的泔水味还要恶心。
卫安猛地回头，只看见巷口的路灯闪了一下，橙黄色的光扭曲成诡异的弧线，像是被一只手揉皱的纸。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身后传来，像是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西肢，把她往黑暗里拖。
雨停了。
空气像是被凝固了，连悬在半空中的雨滴都折射着扭曲的光。
卫安能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了旁边的垃圾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耳边是无数人的尖叫，混杂着指甲刮擦金属的刺耳声响，像是有无数个灵魂被塞进了同一个口袋里，互相碰撞、撕扯。
有人在哭，声音尖细得像被掐住的猫；有人在骂，脏话混着哭腔；有人在喊“放我回去”——可没有人回应。
卫安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走的纸。
她最后一个念头是：终于，逃离这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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