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的狍皮靴踩在融雪的黑土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每一步都比去泉眼时沉了些。
阿吉攥着他的衣角，小脸上没了刚才的雀跃，只时不时抬头看爷爷紧绷的侧脸——他虽不懂“开发合同”是什么意思，却能从爷爷的语气里听出，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是“坏人”。
林砚跟在后面，采访本揣在兜里没敢拿出来，刚才王建军递合同的样子、老秦攥紧猎刀的指节，像两帧画面在他脑子里反复闪，他忽然觉得，这次来黑松崖的采访，恐怕不止是记录鄂伦春的酿酒手艺那么简单。
回到撮罗子时，火塘里的木柴己经烧得只剩红炭，老秦蹲下身添了几块松木，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纹路更清晰了。
他没提王建军，也没说山泉的事，只是从木盒里拿出那块“酒骨”，用布仔细擦了擦上面的纹路，又起身从墙角拖出一袋麦芽——麦粒是浅金黄色的，颗粒饱满，上面还沾着点黑松崖的泥土。
“明天要开始蒸麦芽了，”老秦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些，“离‘古伦木沓节’还有十天，得赶在节前酿好新酒，敬山神用。”
林砚愣了一下，才想起“古伦木沓节”是鄂伦春族最重要的节日，每年农历正月十六，族里人都会聚在山林里祭山、祭神，还要喝自家酿的酒，唱《赞达仁》。
他之前查资料时看到过，现在能完整举办传统古伦木沓节的鄂伦春部落己经不多了，黑松崖是少数还保留着老规矩的地方。
“蒸麦芽要怎么弄？”
林砚赶紧问，想把话题从王建军身上转开。
老秦指了指撮罗子外的一个土灶：“得用桦木甑子，底下烧松柴，蒸到麦粒开口，有甜香味飘出来才算好。
以前族里人多，蒸麦芽的时候都要唱《酿酒调》，现在就剩我和几个老伙计会唱了。”
他说着，从墙上取下一个桦木甑子——甑子有半人高，内壁光滑，是用整块桦木挖出来的，边缘还刻着简单的鹿纹，“这甑子是我爹年轻时做的，用了西十多年，比阿吉的岁数都大。”
阿吉一听这话，立刻凑过来，伸手摸了摸甑子：“爷爷，明天我也帮你烧火好不好？
我会添柴，不会烧到手的！”
老秦笑了，拍了拍他的头：“好，阿吉是大孩子了，能帮爷爷干活了。”
那天晚上，林砚住在老秦家隔壁的小撮罗子，睡前总能听见老秦在火塘边哼着小调，调子缓慢又悠长，是鄂伦春的《赞达仁》，歌词他听不懂，却能听出里面的温柔——大概是在唱山林，唱泉水，唱祖祖辈辈守着的这片土地。
他摸出采访本，在纸上写下“甘泉啤酒古伦木沓节王建军”三个词，又在“王建军”旁边画了个问号，心里总觉得，那个男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
果然，第二天一早，林砚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开门一看，是村里的会计老周，他手里拿着一张红纸，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老秦，乡里来通知了，说王氏集团的王老板要赞助咱们今年的古伦木沓节，还说要给族里捐一批新的桌椅和祭祀用品，条件是……让他在节上说说山泉开发的事。”
老秦正在往桦木甑子里倒麦芽，一听这话，手里的木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麦粒撒了一地。
“他想干什么？
拿节当幌子，来抢咱的泉？”
老秦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脸色也沉了。
老周赶紧摆手：“乡里说，王老板是真心想合作，还说赞助的钱能帮咱把节办得更热闹，让外面的人也知道咱鄂伦春的文化。
再说，乡里己经答应了，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不行！”
老秦弯腰捡麦粒，手指因为生气而发抖，“古伦木沓节是敬山神的节，不是他用来赚钱的地方！
他要是敢在节上提开发山泉，我就把他的东西都扔出去！”
老周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把红纸放在桌上：“乡里让你明天去开会，你要是不去，恐怕……”他没说完，看了一眼老秦，转身走了。
老周走后，老秦坐在火塘边，盯着那块“酒骨”看了半天，没说话。
阿吉蹲在旁边捡麦粒，小声说：“爷爷，咱们不跟他们合作，是不是就不能办节了？”
老秦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忽然坚定起来：“能办，而且要办得比往年好。
林砚，”他转头看向林砚，“你不是要记录咱的手艺吗？
明天开始，你跟着我，把蒸麦芽、发酵、酿酒的过程都拍下来，写下来。
我要让族里人看看，咱不用外人的钱，也能守住老规矩，守住这泉。”
林砚赶紧点头：“我帮您，您说怎么拍就怎么拍。”
当天下午，老秦就叫来了族里的三个老伙计——六十岁的老关、五十八岁的老吴，还有五十五岁的老郑。
他们都是跟着老秦一起守过山林、酿过酒的人，一听说王建军想打山泉的主意，都拍着桌子骂：“这泉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他想圈就圈？
没门！”
“明天蒸麦芽，咱西个一起上，再把族里的年轻人叫过来，让他们学学怎么酿酒，怎么敬山神。”
老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倒了点酒递给老秦，“这是去年的甘泉啤酒，咱先喝一口，提提劲。”
西个老人围着火塘，喝着酒，聊着以前办古伦木沓节的事——老关说，他年轻时祭山，族里来了二十多个人，大家围着篝火唱歌，喝到天亮；老吴说，他爹当年酿酒，要用泉眼里的水浸泡麦芽三天三夜，说这样酿出来的酒才有“灵性”。
林砚拿着相机，把这些画面都拍了下来，镜头里，老人们的脸上满是怀念，火塘的光映在他们眼里，像星星一样亮。
第二天一早，蒸麦芽的土灶就烧了起来。
老秦掌勺，老关添柴，老吴和老郑负责翻麦芽，族里的五个年轻人也来了——都是在城里打工，听说要办传统古伦木沓节，特意回来帮忙的。
阿吉蹲在土灶边，拿着个小扇子，帮着老关扇火，小脸被熏得通红，却笑得很开心。
林砚拿着相机，从不同角度拍着：桦木甑子里的麦芽慢慢开口，冒出白色的水汽，甜香味飘得整个猎民点都是；老秦用木勺翻麦芽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是他妻子生前给的，鄂伦春女人给男人的定情物）晃来晃去；年轻人跟着老吴学辨认麦芽的熟度，脸上满是好奇。
他还录了音，老秦哼的《酿酒调》、柴火的“噼啪”声、年轻人的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最鲜活的山林之歌。
可就在麦芽快蒸好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不是一辆，是三辆。
老秦停下手里的活，抬头往远处看，脸色一下子变了：只见王建军带着几个穿西装的人，还有乡里的干部，正朝着土灶这边走来。
更让他意外的是，王建军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他的儿子，秦峰。
秦峰在城里打工，己经三年没回黑松崖了，老秦上次跟他通电话，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现在，他竟然跟着王建军回来了，而且穿着一身和王建军差不多的西装，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
老秦的手猛地攥紧了木勺，指节泛白。
阿吉也看到了秦峰，赶紧喊：“爸爸！
爸爸回来了！”
他想跑过去，却被老秦拉住了。
王建军走在最前面，脸上带着笑容：“老秦大爷，您看谁来了？
秦峰特意从城里回来，想劝劝您。
毕竟，他是您的儿子，总不会害您吧？”
秦峰走到老秦面前，低下头，声音有点沙哑：“爸，我跟王总谈过了，他的条件真的很好，开发山泉不仅能赚钱，还能让咱黑松崖的人过上好日子……住口！”
老秦猛地打断他，声音里满是失望，“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你忘了你小时候，跟着我去泉眼边喝水，说要守着这泉一辈子吗？
你忘了你妈临终前，让你好好照顾这山林吗？”
秦峰的头垂得更低了，没说话。
王建军赶紧打圆场：“老秦大爷，您别生气。
秦峰也是为了您好，为了黑松崖好。
您看，蒸麦芽多辛苦啊，要是建了现代化的酒厂，这些活都不用人工干，机器就能搞定，您也能轻松点。”
老秦没理他，只是看着秦峰：“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跟他走，别再来找我。
要是不认，就留下，帮我酿完这锅酒，准备古伦木沓节。”
秦峰抬起头，眼里满是纠结。
他看了看老秦，又看了看王建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王建军皱了皱眉，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老秦大爷，我再给您看样东西。
这是乡里同意的开发文件，只要您签字，明天就能动工。
您要是不签，乡里说了，以后黑松崖的猎民点，可能就得不到补贴了……”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关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文件，撕了个粉碎：“你别拿乡里压我们！
这泉是咱的，就算没有补贴，我们也能活下去！”
王建军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我能赞助古伦木沓节，也能让你们办不成这个节！”
“你敢！”
老秦猛地举起手里的木勺，指向王建军，“古伦木沓节是咱鄂伦春的节，你要是敢毁了它，我就跟你拼命！”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是族里的老猎人老金，他骑着马，手里拿着个牛角号，一边跑一边吹，号声悠长又急促，是鄂伦春人遇到危险时的信号。
老金跑到土灶边，勒住马，大声喊：“老秦！
不好了！
王老板的人，把泉眼给围起来了！
还说要把泉眼边的鹿头记号给挖了！”
老秦一听这话，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木勺“啪”地掉在地上。
他顾不上跟王建军争执，转身就往泉眼的方向跑：“我的泉！
我的记号！”
林砚、老关、老吴、老郑也赶紧跟了上去，阿吉拉着秦峰的手，哭着说：“爸爸，你快劝劝他们，别挖爷爷的记号！”
秦峰站在原地，看着老秦的背影，又看了看王建军，脸上满是痛苦。
王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峰，机会就这一次，你想好了。
是跟你爸守着那口泉过苦日子，还是跟我干，赚大钱，让阿吉过好日子？”
秦峰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他抬头看向泉眼的方向，老秦的身影己经快消失在树林里了，而王建军的眼神，还在盯着他。
他到底会选哪边？
被围起来的泉眼，还能保住吗？
老秦赶到泉眼时，又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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