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副主任那只正要往头顶抚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僵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而理了理本就己经一丝不苟的鬓角。
他脸上那标准化的温和笑容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随即以更强的韧性重新铺开，只是眼角细微的抽动没能完全逃过唐婉绝望的注视。
“唐婉同志，”郝副主任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更亲切的味道，“看来你对形象管理很有研究嘛。
不过，我们还是谈工作，谈工作。”
他像是要把刚才那段诡异的插曲彻底翻篇，手指在文件夹上点了点：“档案数字化是今年的重点工作，省里下了硬指标。
我们单位历史长，积存的纸质档案数量庞大，任务很重。
老王同志年纪大了，对新技术不太熟悉。
你年轻，接受能力强，又有……嗯，化腐朽为神奇的动手能力。”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档案科窗户斜对着办公楼侧面的一小片绿化带，那盆被修剪成青龙偃月刀造型的迎客松，以及旁边那颗顶部平坦光滑、造型奇特的杜鹃，正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
“所以，这项工作的具体推进，就由你来牵头。”
郝副主任一锤定音，“需要什么设备、遇到什么困难，首接跟我汇报。”
唐婉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盆栽、发型、数字化、牵头……几个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对电脑的认识还停留在追剧和逛淘宝，想说自己来档案科是准备养老的不是来当技术骨干的，但最终，在郝副主任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挤出一个干瘪的字：“……是。”
抱着一摞关于档案数字化的初步方案和设备采购清单回到档案科，唐婉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老王从档案山后面探出头，推了推老花镜：“小唐，郝主任找你啥事？”
唐婉把那一摞纸往自己桌上一扔，有气无力：“王师傅，组织决定，给咱们科加担子了。
档案数字化，让我……牵头。”
老王“哦”了一声，脑袋缩了回去，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好事啊，现代化嘛。
你们年轻人搞，我支持。”
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敷衍。
支持？
唐婉看着老王手边那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以及他正在翻阅的一本九十年代的会议纪要，深感前途无亮。
接下来的日子，唐婉陷入了水深火热。
她得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扫描仪、服务器参数，得打报告申请经费，得协调信息科那帮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技术员，还得在堆积如山的霉味卷宗里，试图理出一条数字化的脉络。
那盆“青龙偃月刀”和“郝氏杜鹃”因为缺乏照料，造型又开始狂野起来，她也顾不上修剪了。
这天，她正对着一台新送来的、号称高速高精度的扫描仪发愁——说明书厚得像砖头，而且居然是英文的！
手机又响了。
还是刘处长。
唐婉心头一紧，硬着头皮接起：“刘处……唐婉！
你可以啊！”
刘处长的声音比起上次的咆哮，多了几分阴阳怪气，“不声不响，抱上郝副主任的大腿了？
档案数字化牵头人？
厉害嘛！
怎么，在业务处室干不出成绩，跑到档案科去搞大新闻了？”
“刘处，您误会了，这是组织安排，我……我不管你什么安排！”
刘处长打断她，“我告诉你，别以为换了地方我就管不了你！
你们档案科申请的那批耗材，报告打到我这里了！
经费这么紧张，你们倒好，开口就是高端扫描仪、专用存储服务器？
怎么不上天呢？
给我把报告拿回去，重新做！
预算砍掉三分之二！
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啪，电话挂了。
唐婉握着手机，看着桌上那摞她熬了几个晚上才弄出来的采购清单和设备参数，一股邪火首冲脑门。
定位？
养老的定位吗？
是你们非要给我加担子！
现在又嫌担子重了？
她猛地站起身，在老王诧异的目光中，冲到窗台边，抄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号枝剪，对着那盆因为缺乏打理而重新变得张牙舞爪的“青龙偃月刀”，咔嚓咔嚓就是几剪子。
枝叶纷飞。
心里的憋闷似乎随着这粗暴的修剪泄去了少许。
她喘着气，看着那盆栽再次被她强行拗出一个怒指苍穹的尖锐造型，比之前那个更添了几分狰狞煞气。
手机又响了。
是信息科的小赵，语气很不耐烦：“唐姐，你们科那服务器到底要不要了？
机房位置紧张，再不定下来，我就安排给别的部门了！”
唐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要，当然要。
赵工，麻烦你再给我半天时间，预算方面……我重新协调一下。”
挂了电话，她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把锈剪，再想想郝副主任那颗锃亮的、造型别致的头顶，以及刘处长那咄咄逼人的嘴脸。
这担子，看来是不想挑也得挑了。
而且，还得想办法挑稳了，别让人看了笑话。
她摸出手机，找到郝副主任的微信，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打字汇报扫描仪采购遇到的阻力以及刘处长的“指导意见”。
措辞小心翼翼，既要说明困难，又不能显得像是在告原领导的状。
信息发出去后，她盯着屏幕，心里七上八下。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郝副主任回复了，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知道了。”
没表态，没指示，甚至连个表情符号都没有。
唐婉看着那三个字，心里更没底了。
这“知道了”，是表示他会出面协调？
还是让她自己看着办？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目光扫过角落里那盆刚被她“泄愤”修剪过的盆栽，那狰狞的造型，此刻在她眼里，莫名像极了她此刻在这机关大楼里的处境——被无形的手修剪着，挣扎着，想要刺破点什么，却又被更强大的框架牢牢禁锢在原地。
数字化这担子，怕是比想象中还要沉。
而且，水好像也越来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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