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项目部临时办公室的百叶窗，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和空调的低沉嗡鸣构成了室内唯一的背景音。
昨夜隧道里的那声巨响和闪烁的灯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林轩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鸦望堡延伸段的工程日志管理系统。
他熟练地调出昨夜的工作记录，光标在“异常事件记录”一栏停留。
略作沉吟，他敲下：“日期：7月15日。
时间：约22:47。
位置：鸦望堡延伸段三号区间未照明区域附近。
事件描述：监测到一次不明原因短时剧烈震动，伴随全线照明系统瞬时电压波动，持续时间约3秒。
对讲系统出现短暂通讯干扰。
现场初步勘查未发现结构损伤或设备故障。
建议：持续关注该段地质活动迹象，加强设备线路巡检频率。”
他将事件类型归类为“地质/环境异常-待观察”，然后点击了保存。
报告冷静、客观，完全符合他的职业规范，没有掺杂任何主观臆测。
但那短暂的、扭曲的低语杂音，却像一根细微的刺，留在了记忆的角落。
“咚、咚。”
敲门声响起。
“请进。”
项目经理周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泡着浓茶的保温杯，眼袋有些浮肿，显然是熬夜了。
“林工，忙着呢？
昨晚没事吧？
调度那边说你这儿有点小状况。”
“周经理，”林轩转过身，“没什么大事，可能是深层岩体的一点应力释放，连带引起了电网波动，己经记录了。”
他指了指屏幕。
周峰凑过来扫了一眼报告内容，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工期紧得要命，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喝了口茶，语气转为闲聊，“哦对了，你上次提过一嘴的那几块地质雷达扫描有点异常的区域，我跟地质那边又碰了下，他们认为问题不大，大概率是古河道沉积物密度不均或者局部富水带造成的信号畸变，让掘进的时候多注意排水和支护就行。”
林轩点了点头。
这个解释很合理，也是工程中常遇到的情况。
但他脑海里却闪过老张昨晚说的“邪性”和机器莫名熄火，这两者似乎隐隐与那些异常区有所重叠。
是巧合吗？
“对了，”周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老张是不是又跟你神神叨叨了？
说什么工人做噩梦？”
“提了一句。”
林轩保持着客观态度，“说是好几个人晚上睡不好，觉得地下有动静。”
“嗨，别听他们瞎琢磨。”
周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帮大老粗，白天累得跟什么似的，晚上倒头就睡，打雷都吵不醒，还做梦？
我看就是密闭环境待久了，心理压抑，加上前段时间工期太赶，有点怨气。
己经让后勤给他们伙食加点好的，再弄点娱乐设施下来放松放松。”
他用纯粹的管理学和心理学角度解释道，这也是大多数管理者会采取的思路。
林轩表示理解：“调节一下也好。”
周峰正要再说些什么，他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接起：“喂？
是我……什么？
又晕倒一个？
……小李？
哪个小李？
……开挖面的那个？
怎么回事？！”
林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周峰的眉头拧紧了，语气变得严肃：“……突然尖叫？
说看到什么？
……脸？
胡说八道！
……人怎么样？
……送医院了？
哪个医院？
……好了我知道了，封锁消息，别让其他人瞎传，我马上处理！”
他重重挂上电话，脸色不太好看，揉了揉太阳穴：“妈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出什么事了？”
林轩问道。
“开挖面那边有个年轻工人，叫小李，刚才作业的时候突然像是中了邪，”周峰的语气带着匪夷所思和烦躁，“扔了工具就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胡言乱语说什么……石头里有张脸在看着他，还在呼吸说话……旁边人都吓坏了。
人己经送去市一院了，初步说是急性焦虑发作，可能就是……癔症？”
“癔症？”
林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急性焦虑可以解释突发性恐慌，但幻觉内容如此具体一致——“石头里的脸”——这让他无法轻易将其归为纯粹的心理疾病。
老张的噩梦，小李的幻觉，都指向了“地下”和“被注视”。
“不然呢？”
周峰有些没好气，“难不成真有什么石头成精了？
肯定是心理作用传染！
一个说梦，个个都梦；一个说见鬼，个个都能见鬼。
这事不能闹大，不然人心散了，这工程就没法干了。”
他拿起电话，开始部署工作：“……对，安抚其他工人，就说小李是劳累过度，休息几天就好……谁再议论就扣奖金……让安全科的人再去强调一遍安全生产纪律，别胡思乱想……”林轩默默地听着周峰的安排。
高压管控或许能暂时压下流言，但如果问题的根源不解决，恐怕只是扬汤止沸。
他想起了环境检测仪里那段异常的次声波记录，还有待分析的空气样本。
物理层面的异常，或许才是引发心理现象的源头。
周峰打完电话，叹了口气：“林工，你办事稳妥，下午要不替我去医院看看小李？
代表项目部慰问一下，安安心。
也顺便……听听医生怎么说。”
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显然是希望从专业医生那里得到一个“科学”的诊断，以便彻底否定那些“不科学”的传言。
“好。”
林轩应了下来。
这正合他意。
他需要第一手信息。
下午，林轩驱车前往市第一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他在神经内科的病房里找到了小李。
小伙子脸色苍白地靠在病床上，眼神有些涣散，手背上打着点滴。
他的工友陪在旁边，表情都有些不安。
看到林轩进来，小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项目部领导来看你了。”
工友小声提醒他。
林轩摆摆手，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尽量温和：“感觉怎么样？
医生怎么说？”
“林工……”小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后怕，“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突然，突然就觉得那石头墙……在动，在看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然后就有一张脸……模糊糊的，没有眼睛鼻子，就是……就是几个黑窟窿……它好像在说话，但我听不清……全是嗡嗡嗡的声音，脑袋像要炸开……”他的描述零碎而混乱，充满了恐惧的情绪，但核心元素与周峰的转述一致——石壁、脸、无法理解的声音。
陪护的工友插嘴道：“林工，小李平时胆子不小，干活也实在，不是那种会装神弄鬼的人。
当时吓死我们了，他叫得那个惨啊……”林轩点点头，安抚了小李几句，让他好好休息。
他去找了主治医生。
医生的诊断很明确：突发性惊恐障碍，伴有短暂的解离性幻觉。
诱因可能是长期处于高压、封闭、嘈杂的工作环境导致的过度疲劳和心理应激。
“这种环境下，出现个别案例不奇怪。”
医生推了推眼镜，“给他用了些镇静和抗焦虑的药物，建议充分休息，暂时脱离那个环境。
如果症状反复，可能需要心理干预。”
医生的诊断从医学角度无懈可击。
环境压力是诱因，这是科学的解释。
林轩道谢后离开。
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却无法完全释然。
医学解释了“如何发生”，但似乎没有触及“为什么是这种内容”。
为什么幻觉偏偏是“石头里的脸”和“无法理解的声音”？
这和老张提到的“怪梦”中的“低语”和“被注视感”为何如此相似？
他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
车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一切如常。
但鸦望堡隧道深处的那片黑暗，却像一块冰冷的磁石，吸引着疑虑，也散发着不安。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陈薇吗？
我林轩。
嗯，有点事想麻烦你……你那边最精密的便携式次声波记录分析仪，能借我用几天吗？
对，我想做个持续监测。
还有，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环境样本，结果出来了吗？”
他需要数据，更多、更精确的数据。
如果科学无法解释，那只是因为掌握的数据还不够多。
他相信，任何异常背后，必然存在着尚未被发现的物理规律。
而找出这个规律，是他作为安全顾问和一名工程师的职责，也是压下心头那缕莫名不安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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