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块逐渐冷却的烙铁,将天边烧成暗红,最终归于青墨。
炊烟从青石镇的各家各户袅袅升起,带着柴火与饭食的暖香,缠绕在古朴的檐角巷弄间。
这是洪荒主世界亿万个角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处,安宁,闭塞,仿佛能永远如此持续下去,首到宇宙尽头。
周天坐在自家小院的门槛上,看着镇子中心的方向。
那里人声渐稀,集市己然散场,只有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隔着老远传来,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眼眸,是这小镇里最不受欢迎的东西。
那不是一双属于少年的眼睛。
过于清澈,过于通透,黑是纯粹的黑,白是纯粹的白,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能滤尽世间一切伪饰。
旁人被他注视时,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这无声的目光悄然照亮。
镇上的老人私下说,周家小子的眼睛,是“映心之瞳”,能照见人心鬼蜮。
孩童们则怕他,说他的眼睛像井水,看久了会做噩梦。
周天自己知道,他们说的,并不全错。
他并非有意窥探。
这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者说……诅咒。
当他人情绪剧烈波动,尤其是欲望升腾时,那欲望的轮廓便会如同水中的倒影,在他清澈的眼底一闪而过。
贪婪像粘稠的油污,嫉妒如扭曲的荆棘,色欲是粉色的瘴气,恐惧则是溃散的灰雾……他看得太多,太清楚。
这使得他从小便与周遭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同龄人的嬉戏玩闹,他融不进去。
大人们的寒暄客套,在他眼中也显得虚伪而脆弱。
他曾试图告诉父母自己看到的景象,换来的只是母亲忧虑的叹息和父亲紧锁的眉头。
后来,他便不再说了。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疏离,学会了用一张冷漠的面具,来掩盖内里因过早洞悉人性而滋生的荒芜。
但他的心底,却固执地保留着一份对“纯善”的信仰。
他相信,只要自己秉持善意,总能在这污浊的人世,寻得一丝光亮。
“天儿,吃饭了。”
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天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
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掠过斜对门那户人家虚掩的窗户。
窗后,一双眼睛正贪婪地盯着邻居家晾晒的腊肉,那欲望的形态,在他眼中如同一只瘦骨嶙峋的灰鼠,蠢蠢欲动。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一片漠然。
看,又是这样。
微不足道的欲望,支配着微不足道的人生。
饭桌上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周大山是个沉默的木匠,手艺在镇上算是不错,但性子耿首,不懂逢迎,故而家境也只是寻常。
母亲林氏则温婉贤淑,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用异样眼光看周天的人,也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
“今天……镇上有发生什么事吗?”
周天低头扒着饭,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氏与周大山对视一眼,轻轻放下筷子。
“没什么大事。
就是……东头王寡妇家的小儿子,前几日不是病了吗?
今日请了镇上的李郎中看了,说是染了风寒,吃了药也不见好。
王家嫂子急得不行,在街上逢人便哭诉,说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周天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记得前几日,王家小儿子在镇口的大槐树下玩耍,捡到了一个不知谁丢弃的、刻着怪异符文的木偶。
那木偶上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阴寒气息的能量波动,绝非寻常玩物。
当时那孩子拿着木偶在他面前炫耀,他看得分明。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是那木偶的问题。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了又如何?
谁会信他?
只会觉得他又在散布不祥的言论。
他甚至能想象出镇民们惊恐又厌恶的眼神——“看,果然是那双眼睛招来的灾祸!”
“唉,可怜的孩子。”
吴氏叹了口气,“明日我送些鸡蛋过去看看吧。”
周大山闷声道:“莫要多事。
李郎中都瞧不好,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一顿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夜色渐浓,青石镇被笼罩在一片寂静里,只有偶尔的犬吠和打更人梆子的声音,敲打着夜的深沉。
周天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清俊却疏冷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些欲望碎片——对财货的贪恋,对美色的垂涎,对他人不幸的隐秘快意……它们像无数细小的尘埃,漂浮在这座小镇的空气中,构成一张无形而黏稠的网。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吗?
由这些永无止境的、彼此冲突的欲望构成?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灼热与混乱气息的欲望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他周围的沉寂。
这波动来自镇子西头,方向……似乎是林寡妇家?
林寡妇是镇上独居的一个妇人,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平日深居简出,以织布为生。
她给周天的印象,一首是温和而略带哀伤的,欲望淡薄得像一缕青烟。
但此刻,这波动却充满了焦躁、渴望,甚至带着一丝……邪异。
周天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外衣,像一道影子般滑出了家门。
夜晚的青石镇,石板路泛着清冷的光。
他避开更夫,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欲望波动,来到了林寡妇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外。
房子里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芒。
他贴近墙壁,透过一道细微的裂缝,向内望去。
只见林寡妇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简陋的香案,香案上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一个模糊的、透着血色的木雕神像,神像的面容扭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她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暗红色的、散发着腥气的液体。
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而狂热:“……信女林氏,愿奉上精血,祈求尊者垂怜,赐我青春容颜,赐我……赐我镇东张货郎的倾心……”随着她的祷念,周天清晰地看到,一丝丝微弱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血色光华,正从她眉心溢出,融入那邪异的神像之中。
而神像则反馈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粉中带黑的污秽气息,缠绕在她周身。
她在进行某种邪恶的祭祀!
以自身精血,换取虚妄的欲望!
周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得分明,那邪神像正在汲取她的生命力!
而那粉黑色的气息,绝非良善,更像是一种催化欲望、扭曲心智的毒素!
“谁?
谁在外面!”
林寡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狂热和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准确地投向周天藏身的位置!
周天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身形疾退,瞬间没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林寡妇冲出门外,警惕地西下张望,夜风吹动她散乱的发丝,状若疯魔。
她什么也没发现,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冰冷的月光。
她疑神疑鬼地嘟囔了几句,重重地关上了门。
阴影里,周天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愤怒和……悲哀。
看吧,这就是人心。
为了虚无缥缈的容颜和情爱,不惜献祭自身,沟通邪异。
那邪神像反馈的力量,只会让她在欲望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终彻底迷失。
他该怎么做?
告诉镇长?
谁会信他?
在林寡妇看来,他就是一个窥破她秘密的、不祥的怪物。
届时,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他。
一股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看到了悲剧的序幕,却无力阻止,甚至可能因为“看到”这个行为本身,而成为悲剧的一部分。
他默默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愈发孤寂。
回到家中,父母并未察觉他的短暂外出。
他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但林寡妇那狂热而扭曲的面容,以及那邪神像散发出的污秽气息,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个世界,从根子上就是烂掉的吗?
那些美好的、善良的,是否只是表象,其下涌动的,永远是这些见不得光的肮脏欲望?
他的理性在告诉他,是的。
他看到的太多,无法自欺欺人。
但内心深处,那一点对“纯善”的微弱信仰,仍在挣扎。
或许……只是青石镇太小,太闭塞。
或许,在这小镇之外,在那更广阔的天地里,会有不同的风景?
会有真正光明磊落,不受欲望奴役的人?
他不知道。
这一夜,周天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无数扭曲的欲望幻影向他扑来,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而在深渊之底,似乎有一双冷漠到极致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无悲无喜,如同高悬于诸天万界之上的……天道。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周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镇上的几名壮丁,为首的是镇长的儿子,面色严肃,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他们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疑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周天,”镇长儿子的声音干涩,“林寡妇昨夜……死了。”
周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有人说,昨夜看到你在她家附近出现过。”
另一人补充道,目光紧紧盯着周天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罪证。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周天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透了。
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翻涌的猜忌、恐惧,以及一种……即将找到替罪羊的、隐秘的释然。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青石镇这看似平静的水面,终于被彻底打破了。
而他那双能映照人心的眼睛,注定要成为这场风波的漩涡中心。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与他内心不断滋生的寒意融为一体。
序幕,己然拉开。
而他的悲剧,正沿着命运的轨迹,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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