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江月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
几个穿着一色青绿比甲的丫鬟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盥洗用具、各色衣衫和琳琅满目的首饰。
为首的名叫“文杏”，是老太君特意拨过来教她规矩的。
“月姑娘，该起身给老太君请安了。”
文杏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程式化。
江月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嘟囔道：“这天还没亮透呢，请什么安？”
在天桥底下的时候，她向来是日上三竿才起。
文杏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姑娘，府里的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懈怠。
您如今住在府里，便是半个主子，更要做出表率。”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江月来说简首是一场酷刑。
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丫鬟们摆弄着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繁琐衣裙，头发被梳成复杂的发髻，插上了珠钗步摇，重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完全陌生的、被锦绣包裹的自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去给老太君请安的过程，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偌大的国公府，等级森严，从二老爷荣安、二太太王氏，到各房的爷们、奶奶、姑娘们，乌压压地站了一屋子。
每个人都按照辈分和地位，说着恰如其分的话，脸上挂着分毫不差的笑容。
江月学着样子请了安，便被安排在末尾的绣墩上。
她听着那些人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门面话，只觉得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给老祖宗请安来迟，还望老祖宗恕罪！”
众人回头，只见荣庆一身宝蓝色的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给这沉闷的屋子带来了一丝生气。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君和父母行了礼，然后目光一转，便落在了江月身上，冲她挤了挤眼睛。
江月没来由地觉得，这压抑的空气似乎都松快了一点。
请安结束后，荣庆寻了个机会，将正准备溜回房补觉的江月堵在了花园的抄手游廊上。
“喂，新来的，还习惯吗？”
他笑着问。
“习惯个鬼。”
江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们家是拿规矩当饭吃吗？
累死我了。”
荣庆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是个怕规矩的。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拉着江月，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一处看似荒废的园子。
这里假山堆叠，翠竹成荫，中间还有个不大的池塘。
与府里其他地方的精致不同，这里带着几分天然的野趣。
“这是我以前偷偷玩的地方，他们都不知道。”
荣庆得意地说，“在这里，你想躺着坐着，没人管你。”
江月果然觉得浑身一松，她索性脱了绣花鞋，赤着脚在池塘边的青石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看着池塘里的落叶，讲起了自己在江湖上的趣事，讲天桥下耍把式的艺人，讲她如何从混混手里抢回一个孩子的糖人。
荣庆听得津津有味，他从小生活在这西方宅院里，听到的都是圣人文章、仕途经济，何曾听过如此鲜活生动的人间烟火。
他看着江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羡慕。
与此同时，老太君的院子里，一场特殊的“教育”正在进行。
老太君摒退了左右，亲自向江月讲述朝中的势力分布，从索额图到明珠，从各位皇子到手握重兵的将军。
江月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发现，老太君讲述的，并非那些冠冕堂皇的功绩，而是这些大人物不为人知的癖好、弱点，甚至是丑闻。
这不像是教导，更像是在交付一把把无形的钥匙，每一把都能打开一扇秘密的门。
深夜，一道身影悄然离开荣国公府，进入了皇城。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龙椅上端坐的青年天子，容貌与史书上描绘的圣祖皇帝玄烨有九分相似，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与不安全感。
他便是当今的“皇帝”，玄照。
“奴才给皇上请安。”
荣国公荣安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
“起来吧。”
玄照的声音听似温和，却让荣安的背脊渗出冷汗，“听说，你母亲从宫外带回一个女孩，还入了府里的族谱？”
“是……是老太太她，瞧着那孩子可怜……可怜？”
玄照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荣安，你是真糊涂，还是跟朕装糊涂？
别忘了，是谁把你荣国公府扶到今天这个位置，也别忘了，朕的龙椅，是谁让朕坐上来的！
朕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荣安的心脏。
荣安从宫里回来，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径首去了老太君的佛堂，屏退了所有下人。
母子二人的争吵声压抑着，却依旧有零星的字句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守在门口的丫鬟只隐约听到“……龙椅上那位，翅膀硬了…………疑心太重…………那丫头，是祸不是福…………留不得了……”忽然，王氏尖锐的声音响起：“老太太！
您不能再由着性子了！
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难道要搭上我们合府上下的性命吗？
皇上今天的话，您不是没听见！
他己经起疑了！”
里面传来茶杯摔碎的清脆声响，接着是老太君疲惫却依旧威严的声音：“住口！
你们懂什么？
她……是我们最后的筹码。”
门外的江月，本是起夜时无意中路过，却将这番对话听了个正着。
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筹码？
她只是一个筹码？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块月形玉佩，这块她从小带到大的唯一信物，此刻竟觉得有些烫手。
就在神京城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邸里，一个身穿寻常富商服饰，气质却雍容不凡的中年男子，正听着手下的密报。
“王爷，查到了。
荣国公府昨日从街上带回一个少女，当晚便入了府家族谱，取名荣月。
据说，老太君对其极为看重。”
被称作“康王爷”的玄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一个街头少女……能让那只老狐狸如此大动干戈？”
他喃喃自语，“去查，把那女孩的底细，查个底朝天。
我倒要看看，时隔多年，她又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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