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那一巴掌的火辣劲儿,过了两三天才慢慢消下去,肿是消了,但留下几道淡淡的紫红色指印,凑近了还能看清。
嘴里破的地方结了痂,吃饭喝水都扯着疼。
我照镜子的时候,尽量不去看那半边脸,可心里头的伤,比脸上的深多了,一抽一抽地疼。
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被婆婆王桂花的骂声抽着,不停地转。
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喂猪、喂鸡、打扫、洗涮……活儿一件摞着一件,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张左明自打那天输了钱打了我之后,更是成了脱缰的野马,整天不见人影,不是在外头赌钱,就是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偶尔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带着一身劣质烟酒的气味倒头就睡,连碰都懒得碰我一下。
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到更深的悲哀。
婆婆的挑剔变本加厉。
粥熬稠了嫌糊嘴,熬稀了骂浪费水;菜炒咸了说齁死人,淡了又说没滋味。
我扫地扬起灰,她骂我存心呛死她;我安静待着,她又说我看样子就是个懒坯。
我像个惊弓之鸟,在她面前大气不敢出,做事小心翼翼,可无论怎么做,似乎都逃不过一顿数落。
那个家,除了干不完的活,就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大伯子张左腾还是时常过来,依旧不怎么说话,蹲在墙根喝酒,偶尔投过来一瞥,那眼神总让我脊梁骨发冷,不由自主地想起箱子底那把杀猪刀。
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是夜里。
等他们都睡了,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着旁边震耳的呼噜,才能偷偷想一想娘家,想一想爹娘,想一想弟弟吴宏塞给我的那个烤红薯的温热。
眼泪无声地流进枕头里,第二天一早,又得在婆婆砸门声中,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泪硬生生憋回去,换上那副麻木的面具。
转眼就到了回门的日子。
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出嫁的闺女第三天要带着新女婿回娘家认亲。
头天晚上,我趁着洗碗的功夫,偷偷跟张左明提了一句,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明天……明天回门,你看……”张左明正翘着脚剔牙,闻言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摆摆手:“回什么门?
麻烦!
一堆穷亲戚,有什么好认的?
不去!”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但还是鼓起勇气,带着一丝哀求:“就……就回去吃顿晌午饭,后晌就回来,不耽误你事……不去不去!
啰嗦什么!”
他把牙签一扔,瞪起眼,“老子没空!
要去你自己去!”
自己回去?
新媳妇回门,男人不陪着,这算怎么回事?
让爹妈的脸往哪儿搁?
让村里人怎么看?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上涌。
“哟,这是商量回门呢?”
婆婆王桂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幽灵似的出现在灶房门口,阴恻恻地开口了,“家里一堆活儿等着干呢,回什么门?
当自己是客啊?
嫁到我们张家,就是张家的人,老惦记着娘家干啥?”
我低着头,不敢吭声。
王桂花走到张左明身边,用指头戳了一下他脑袋:“你也是,由着她性子?
明天队里不是说要出工平整河滩吗?
一天好几个工分呢,不比瞎跑强?”
张左明嘟囔了一句:“知道了,不去就不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
回门,只有我一个人。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
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慌。
我找出那件最好的,也是唯一没补丁的蓝布衫子换上,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对着水盆照了照,脸上的指印淡得快看不见了,但我总觉得那儿还留着印子。
我把头发仔细梳好,编成辫子。
婆婆王桂花也起得早,冷眼瞅着我收拾,哼了一声:“打扮得枝招展展的给谁看?
记得后晌早点回来喂猪!
缸里也没水了!”
我低低应了声:“嗯。”
没有礼物,没有新郎陪衬,甚至没有一句好话。
我就这么空着手,一个人,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走出张家那扇低矮的院门,清晨冷冽的空气吸入肺里,我才觉得一首紧绷的脊梁稍微松快了一点。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屈辱和茫然。
别人家闺女回门,都是小两口提着点心匣子,有说有笑,风风光光。
我呢?
孤身一人,两手空空,像个逃难的。
从蒋家村到我们村,要翻两座山梁。
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想,爹娘看见我一个人回来,该多伤心?
一会儿又想,村里那些长舌妇看见我这副样子,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子。
弟弟吴宏,他看见我这样,肯定又要着急上火。
走到第一座山梁顶的时候,太阳己经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山路上。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蒋家村的方向,那些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堆灰扑扑的蘑菇,挤在山坳里。
那里是我的“家”,可我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灶台、无尽的责骂和潜在的恶意。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沉重。
快到我们村口的时候,我心里愈发紧张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果然,刚走到村头那棵大槐树下,几个正在井边洗衣服、闲磕牙的婶子大娘就看见了我。
“诶?
那不是老吴家三丫头香香吗?”
一个嗓门大的婶子先喊了出来。
“是香香!
咋一个人回来了?
你男人呢?”
另一个凑过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和我身后扫来扫去。
我脸上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地说:“他……他队里有活,忙……走不开……哦——忙啊——”那个嗓门大的婶子拉长了声音,和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回门的大日子都忙?
啧啧……香香啊,在婆家咋样?
你婆婆那人……听说可厉害哩?”
另一个瘦长脸的大娘看似关心,实则打探。
我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还行。”
我不敢再多停留,含糊地应酬了两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村口。
身后还能隐约听到她们的议论:“看见没?
一个人回来的,空着手!”
“肯定是在婆家不受待见呗……这才几天啊,就……”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我家那间熟悉的土坯房前。
院子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的瞬间,正在院里劈柴的弟弟吴宏一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扔下柴刀就冲了过来:“姐!
你回来了!”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但看到我身后空无一人,笑容立刻僵住了,眉头皱了起来:“姐,咋就你一个人?
他呢?”
他嘴里的“他”,自然是指张左明。
我还没开口,我娘听到动静,也从屋里掀开帘子出来了,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她看到我一个人,眼神也是一黯,但很快掩饰过去,强笑着招呼:“香香回来了?
快,快进屋!
宏儿,去给你姐倒碗水!”
我爹也拄着根棍子从屋里慢慢挪出来,蹲在门槛上,看着我,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拿出烟袋锅子,默默地点上。
那烟雾缭绕后面,是他愁苦的脸。
进了屋,那熟悉又略显破败的家的气息包裹了我,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弟弟吴宏把一碗温水塞到我手里,急切地追问:“姐,到底咋回事?
张家欺负你了?”
我娘也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声音带着颤:“香香,跟娘说实话,在那边……过得咋样?
你咋瘦了?”
看着爹娘和弟弟关切的眼神,我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几乎要决堤。
我想扑到娘怀里痛哭一场,想把在张家受的委屈,挨的打,婆婆的刻薄,丈夫的冷漠,还有床底下那把杀猪刀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可是,我能说吗?
说了又能怎样?
爹腰不好,娘身子弱,弟弟还小。
他们知道了,除了跟着着急上火,还能做什么?
难道真能让弟弟去张家拼命?
还是能让爹妈去张家讨说法?
那袋救命的粮食,己经吃进肚子里了,难道还能吐出来还给人家?
我不能。
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的苦,只能自己咽下去。
我使劲把眼泪憋回去,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我知道那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没……没咋。
我挺好的。
左明他……今天队里确实有急活,抽不开身。
婆婆……婆婆就是嘴上厉害点,活是多了些,但……但也累不着。”
我娘盯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
我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不想让她看到可能还残留的痕迹。
“真没事?”
我娘不放心地又问。
“真没事!”
我提高了一点声音,像是要说服她,也像是要说服自己,“就是起的早了点,有点困。”
我故意打了个哈欠。
弟弟吴宏站在一边,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瞪着我:“姐,你别骗我!
你是不是受气了?
你脸色一点都不好!”
“瞎说啥!”
我爹在门槛上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沉闷地开口,“香香说没事就没事!
回来了就好好吃顿饭!”
他像是在呵斥弟弟,又像是在安抚什么。
我娘叹了口气,没再追问,起身去灶房张罗饭菜了。
弟弟吴宏被爹瞪了一眼,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别过头去不看我。
家里的午饭很简单,稀粥,窝头,一盘没什么油水的炒青菜,还有一小碟咸菜。
比张家好不到哪里去,但吃着就是觉得安心。
我娘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好像我还在长身体似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吃,嘴里发苦,什么都尝不出味道。
饭桌上气氛有点沉闷。
我爹闷头喝粥,我娘时不时看看我,欲言又止。
弟弟吴宏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碗,说饱了,出去溜达了。
我知道他不信我的话,他心里憋着火。
吃完饭,我抢着帮娘洗碗。
在灶房,就我们娘俩的时候,我娘一边刷锅,一边又低声问我:“香香,跟娘还说假话?
你那婆婆,是不是给你立规矩了?”
我看着娘粗糙的手和鬓边新添的白发,心里刀割一样疼。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没,妈,真没。
就是……就是不比在家里自在,慢慢就好了。”
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圈有点红,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唉,女人啊……都是这么过来的……忍忍,等生了孩子就好了……”生了孩子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冰凉。
在张家那个虎狼窝,生孩子?
我想都不敢想。
后晌,我不能再待了。
婆婆说了要早点回去喂猪。
我起身告辞。
我娘从柜子底摸索出一个小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毛票和几两粮票,她塞到我手里:“拿着,偷偷买点吃的,别亏着自己。”
我推辞不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这是家里仅有的的一点钱了。
“拿着!”
我娘硬塞进我口袋里,声音哽咽了,“好好的,香香,有啥事……捎个信回来……”我爹蹲在门口,只是冲我挥了挥手。
弟弟吴宏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塞给我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姐,路上吃。”
他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姐,谁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
我饶不了他!”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赶紧转过身,用袖子狠狠擦掉,不敢回头,快步走出了院子。
回蒋家村的路,感觉比来时长了好多。
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手里的两个鸡蛋滚烫,像弟弟那颗赤诚的心。
娘给的钱和粮票,揣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山风呼呼地吹着,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来时空着手,回去,除了满腔的屈辱和一身疲惫,多了两个鸡蛋,和一点带着娘家体温的、微薄的温暖,但这温暖,反而更衬得前路冰冷彻骨。
回到张家时,天己经擦黑了。
婆婆王桂花正站在院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还知道回来?
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猪饿得首叫唤!
水缸也见底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
赶紧的!”
我默默地放下东西,也顾不上歇口气,赶紧拿起水桶去井边。
看着黑洞洞的井口,我真想一头扎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想起弟弟通红的眼睛,想起娘塞钱时颤抖的手,想起爹那声沉重的叹息……我咬了咬牙,用力把井绳甩了下去。
日子,还得过。
再难,也得咬着牙过下去。
只是,心里的某些东西,从这次独身回门开始,彻底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和一点点微弱火星的东西,在我心底最深处,悄悄地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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