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将破败的偏殿浸透在更深的阴影里。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吝啬地勾勒出萧锦昀沉默的轮廓。
那传旨太监刺耳的声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贡品”二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屈辱的印记。
他坐在冰冷的榻沿,许久未动,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这具年轻的躯壳里,灵魂仍在激烈地灼烧。
荒谬。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清晰盘旋的词语。
前世翻云覆雨,此生困守囚笼,如今更沦为一件被贴上标签、即将送往敌国的“物品”。
一种几欲令人疯狂的暴戾在胸腔冲撞,却被他用更强的意志力死死摁住,压入冰封的心湖深处。
不能乱。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殿内陈腐阴冷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愤怒和屈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在踏入另一个囚笼前就先崩溃。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长久的僵坐而有些迟缓。
目光扫过这间困了他数月之久的殿宇——积尘的案几,透风的窗棂,硬得硌人的木榻……这里从未给过他温暖,此刻却也谈不上留恋。
唯一的“行李”,是那件叠放在枕边、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触感冰凉。
这就是他十六年人生的全部缩影,寒酸得可笑。
他沉默地将袍子穿上,系好同样磨损的衣带。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大渊七皇子”这个空洞名分行事。
殿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咳嗽声,是留守的士兵在催促。
萧锦昀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寸之地,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眷恋,只有一种彻底的剥离感。
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殿门。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初春刺骨的寒意,吹得他单薄的袍角猎猎作响。
两名披甲持戟的士兵一左一右上前,姿态算不上恭敬,却也未加推搡,只是用一种看物品般的眼神审视着他,示意他跟上。
皇宫的深夜,寂静得可怕。
冗长的宫道在脚下延伸,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窄的、墨蓝色的带子。
廊檐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晃动昏黄的光晕,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
他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庞大而精美的牢笼里,感官却异常清晰。
鼻腔里是清冷的夜露气息,夹杂着远处宫殿隐约飘来的、属于胜利者和权贵们的暖香与酒气。
耳中是自己轻浅的脚步声,以及士兵甲胄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
赫连决。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大雍的军神,靖王。
关于他的传闻碎片般涌现:战功赫赫,用兵如神,但也冷酷暴戾,权倾朝野。
这样一个男人,会如何“处置”一件来自敌国的、华而不实的“贡品”?
杀?
或许。
一个无足轻重的敌国弃子,杀了干净。
囚?
可能。
圈禁起来,以示羞辱或作为某种筹码。
用?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
他这副皮囊,或许就是对方唯一可能“用”的地方。
各种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又迅速被归类、分析。
示弱隐忍?
还是……适时展现价值?
前者可能永无出头之日,后者则风险巨大,可能死得更快。
必须谨慎。
他告诉自己。
在摸清那位靖王的脾性和需求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取死之道。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门,远非帝王百官出入的巍峨宫门可比。
这里灯光晦暗,守卫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见不得光的压抑气息。
一辆灰扑扑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停在那里,车厢看起来颇为坚固,如同一个移动的囚笼。
押送的士兵与守门侍卫低声交接了几句,验过文书。
其中一名士兵转向萧锦昀,语气没什么起伏:“上车。”
萧锦昀没有看他,目光掠过那辆马车,投向门外更深的、未知的黑暗。
他依言走向马车,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车夫是个沉默的黑影,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
一名士兵为他拉开车门,里面是更深的黑暗。
在他弯腰准备踏入车厢的瞬间,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极快地、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沉沦在夜色中的、属于大渊的宫阙楼影。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仿佛将这具身体十六年的压抑、冷漠与不堪尽数剥离。
然后,他俯身,钻入了车厢。
车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内外。
紧接着,车辕震动,车轮缓缓滚动起来,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极微弱的光线从缝隙透入。
空间狭小,带着一股木料和灰尘的味道。
萧锦昀靠在冰冷的厢壁上,在绝对的黑暗与颠簸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马车正在加速,驶离那座禁锢了他前半生的牢笼,驶向另一个吉凶未卜的深渊。
黑暗中,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大渊。
赫连决。
他在心里,将这五个字,如同淬毒的楔子,一字一字,钉入骨髓。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我都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马车颠簸着,载着他和无声的誓言,消失在浓稠的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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