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钻进指甲缝里，手指有些僵硬。
太阳己经升到头顶，照得后背发烫。
我低着头，一株一株地检查紫云草的根部，动作慢但仔细。
这园子没人管就会乱，草药长得好，丹阁才肯来收，收了才有丹药换培元丹。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下来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阿福那种拖沓的脚步，是轻的、稳的，带着节奏。
我抬起头，看见一双青色绣云纹的靴子停在田埂上。
再往上，是玄诚道人的道袍下摆，衣料随风轻轻摆动。
我立刻放下药锄，双手扶地，跪坐在泥地上行礼。
“宗主。”
声音干涩，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我没敢抬头看他的脸，只盯着那双靴子。
旁边还有一双鞋，小巧，绣着金线莲花，踩在草尖上都不带弯的。
那人站着没动，裙角微微飘着，像有风专门绕着她转。
“这里就是紫云参区？”
一个声音响起。
清亮，不刺耳，说话的人像是天生就该被众人围着听。
我没应声，也没动。
这种场合轮不到我说话。
“湖飞。”
玄诚道人开口了，“起来回话。”
我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手扶住药锄。
身体有点晃，右腿还是疼。
我站首了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位是离梦芸师侄，来看看紫云参的长势。”
玄诚道人说。
我点了下头，喉咙发紧。
“紫云参什么时候能采？”
那个声音又来了，是离梦芸在问。
我张了张嘴，没立刻出声。
脑子里过了一遍记录——三月前种下，西十九天浇一次灵泉，七日前施过月华露，生长正常。
“约莫……半月后。”
我说。
声音沙哑，但清楚。
“哦？”
她说，“你记得这么准？”
我没回答。
这不是问题，只是语气里的惊讶。
我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一个老得快走不动的药园管事，连境界都百年未破，凭什么能准确说出药材成熟期？
可我记得。
每一株草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浇水，我都记在心里。
这园子就是我的命。
她没再问，走到紫云参田边蹲下。
我余光看见她袖口垂下的玉佩轻轻晃着，发出细微声响。
她伸手拨开叶子看了看根部，指尖一点都没沾土。
“长势不错。”
她说。
玄诚道人点点头：“你日后炼丹要用的主药，不可大意。”
她起身，裙摆一扬，转身往寒露藤方向走去。
玄诚道人跟在她身后半步，两人边走边低声说话。
我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动，就站在原地，手里还拄着药锄。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我才慢慢蹲下身，去看刚才离梦芸看过那一株紫云参。
根部附近泥土松动，我扒开表层一看，一根参须断了。
断口平整，像是被刀切过。
但这不是刀伤，是剑气划过的痕迹。
只有高阶修士御剑时逸散的气劲才会留下这种切面。
我盯着那截断须看了很久。
她只是蹲了一下，连手都没用力，可就这么一下，剑气余波就己经伤到了药根。
她的修为太强，强到自己都不知道一举一动会带来什么影响。
而我，挖一株金线兰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伤了根。
我用手指把断须埋回去，轻轻压实土。
指尖蹭到参根时顿了一下，像是碰到了自己身上裂开的老皮。
我站起身，拄着药锄往井边走。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吹乱了我的白发。
我靠着井沿坐下，药锄横放在腿上。
远处那条小路空了，没人影，也没声音。
刚才的一切像是一阵风刮过，留不下痕迹。
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亲眼见到了宗门最耀眼的人。
她走路带光，说话带笑，连呼吸都比别人干净。
她想知道的事，有人替她查；她想用的药，有人替她种；她哪怕无意间伤了东西，也不会有人责怪。
而我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全是茧，指节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这双手一百年没突破炼气期，却天天在土里刨活。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这便是天之骄女么？”
没有恨，也没有羡慕。
只有一种沉下去的感觉，像石头落水，咕咚一声，就没了。
我闭上眼。
耳边响起她刚才的声音：“你记得这么准？”
这句话本来不该让我难受。
可它让我想起昨晚做的梦。
梦里我也年轻，也站在大殿上，丹成九转，万众瞩目。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我睁开眼，天还没黑。
我扶着井沿站起来，拿起药锄，往金线兰区走。
还有几株要移栽。
我走到第一株前，蹲下，一手扶苗，一手开始挖土。
动作慢，但稳。
指甲又开始塞泥，手指发麻，我不停。
挖到第三株时，夕阳斜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紫云参田那边。
我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一眼那边。
风正好吹过，一片叶子晃了晃。
我收回视线，继续挖。
土一点点松开，根须露出来，我用布包好，放进背篓。
背上汗湿了一片，贴着衣服，凉飕飕的。
最后一株移完，我站起身，拄着药锄往药庐方向走。
天边还有点红，但光线暗了。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实。
快到门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紫云参田。
那里安静，没人，也没有光。
但我记得她站过的地方。
我转回头，推开药庐的门。
屋里很暗。
我摸到油灯，点燃。
火光跳了一下，照亮墙角的书架。
上面堆着几本旧册子，是我从老李头留下的笔记里翻出来的，讲的是灵药培育和节气对应。
我坐到桌前，翻开最上面那本。
纸页发黄，字迹潦草。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不懂的地方就画圈。
看了一会儿，我停下来，盯着灯芯。
火焰静静燃烧，映在我眼里。
然后我合上书，重新打开，翻到第一页。
从头开始读。
手指在纸上慢慢移动，生怕漏掉一个字。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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