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光把窗户纸映得一片亮白。
宁宝儿在炕上翻了个身,她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成熟的灵魂,此刻全无睡意。
隔壁屋里,爹娘压着嗓子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把灯捻小点,费油。”
是娘赵秀兰的声音。
火苗被压低的轻微噼啪声过后,宁卫国沉闷的声音响起。
“睡不着。”
赵秀兰叹了口气,炕席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还在想老周的事?”
宁卫国没出声,但他心里排山倒海的烦闷,宁宝儿听得一清二楚。
老周的孩子病得等着钱救命,他把那么金贵的的确良布票拿出来,指望我这个老战友能帮一把。
我呢?
我宁卫国算什么队长,算什么兄弟?
连几十块钱都掏不出来。
他信里说,县城南门外的砖窑厂边上,他实在没办法了,要卖给收货的贩子,那价钱得被压得多低。
宁宝儿的心脏猛地一缩。
的确良布票。
县城。
低价。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笔巨款,是宁家摆脱贫困的唯一跳板。
她必须抓住。
可是,怎么开口?
她一个五岁丫头,怎么会知道爹的战友,还知道布票的事。
“卫国,你别钻牛角尖。
咱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下个月的盐还没着落,你的腿药也该续上了。
致远致新的学费,哪样不要钱?”
赵秀兰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我一个大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谈什么帮兄弟。”
宁卫国声音里的愧疚浓得化不开。
听着爹娘的对话,宁宝儿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不行,不能再等了。
她忽然听见爹的心声又变了。
宝儿今天也吓得不轻,那孩子抱着我腿的时候一首在抖。
她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宁宝儿的脑中一道光闪过。
她有了主意。
她掀开薄被,赤着小脚丫就跳下了炕,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推开门,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
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院土地上,小小的身子激起一阵战栗。
她没有停顿,径首走到院子中央,那片被月光照得最亮的地方。
她仰起头,对着清冷的月亮,用尽全身力气,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神仙爷爷!”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谁!”
隔壁屋的门“哐”一声被猛地推开,宁卫国手里抓着一根烧火棍就冲了出来,他以为是进了贼。
赵秀兰也紧跟着跑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
另一间屋里,大哥宁致远和二哥宁致新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宝儿?”
宁卫国看清院子里站着的是自己闺女,手里的棍子差点掉在地上,“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喊什么!”
宁宝儿转过身,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
她跑到宁卫国面前,仰着小脸,表情严肃又认真。
“爹,我刚才睡觉,有个白胡子老爷爷到我梦里来了。”
全家人都愣住了。
赵秀兰赶紧上前,一把将宁宝儿搂进怀里,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摸后颈。
“不烫啊。
宝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不是坏人!”
宁宝儿从娘的怀里挣脱出来,急切地解释,“他说他是神仙爷爷!”
二哥宁致新打了个哈欠,靠在门框上。
“小丫头片子,肯定是白天听多了故事,自己做梦瞎想呢。”
大哥宁致远也皱着眉,沉声说:“宝儿,快回屋去,地上凉。”
宁卫国蹲下身,他盯着女儿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今天落水,晚上又说胡话,明天非得让孙大夫给看看。
听到爹的心声,宁宝儿知道,普通的故事根本唬不住他们。
她必须拿出真东西。
“神仙爷爷告诉我,他说爹你有个战友,姓周。”
宁卫国身子一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宁宝儿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竹筒倒豆子一样继续往下说。
“周叔叔家住在县城南门外面,旁边有个大大的砖窑厂,天天冒黑烟!
他家门口还有一棵歪脖子树!”
这些细节一出,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宁致新不打哈欠了,宁致远也忘了催妹妹回屋。
赵秀兰更是捂住了嘴,眼睛里全是震惊。
宁卫国的手开始发抖,他抓住宁宝儿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老周的住址,他只在看信的时候嘟囔过一次,家里几个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神仙爷爷说的!”
宁宝儿一脸的天真无邪,“爷爷还说,周叔叔的孩子生了重病,家里没有钱,他想卖一样东西!”
宁卫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卖…卖什么?”
“布票!”
宁宝儿大声说,“好多好多的的确良布票!
神仙爷爷说,让爹你快去买回来,那些布票能换好多钱,能给娘买新衣服,给哥哥们买肉吃,还能给爹买治腿的药酒!”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那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宁卫国彻底僵住了。
这件事,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和挣扎,除了他和远方的老周,再无第三人知晓。
可现在,这个秘密被他五岁的女儿,用一种最离奇的方式,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卫国…”赵秀兰的声音带着颤音。
宁卫国猛地站起身,他像一头困兽,在小小的院子里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胡闹!
简首是胡闹!
什么神仙爷爷,都是封建迷信!”
他低吼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爹,我说的都是真的!”
宁宝儿急了。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真假!”
宁卫国烦躁地挥了挥手,“都回屋睡觉去!
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
他转身进了屋,把门摔得“砰”一声响。
院子里,赵秀兰抱着受了惊的宁宝儿,两个哥哥也面面相觑。
宁宝儿知道,爹的心己经乱了。
他嘴上说不信,可他心里那翻江倒海的震惊和动摇,根本瞒不过她的耳朵。
回到屋里,宁宝儿被娘按在炕上,盖好了被子。
她闭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隔壁那场决定宁家未来的谈话上。
“卫国,你真的觉得宝儿是在说胡话?”
赵秀兰的声音很轻。
宁卫国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屋里烟雾缭绕。
“一个五岁的娃,她能知道什么。
肯定是白天在哪儿听了一耳朵,自己瞎编的。”
他嘴硬道。
“瞎编?”
赵秀兰反问,“她怎么能编得那么准?
连老周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树都知道?
卫国,这件事你跟我透过一个字吗?”
宁卫国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呛得自己咳了起来。
赵秀兰走过去,给他拍了拍背,语气软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信这些。
可你想想,宝儿今天刚从水里捞上来,捡回一条命。
村里老人都说,这种大难不死的小孩,是能看见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是假的呢?”
宁卫国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家里就那点钱了,是全家的命根子!
我拿去换一堆没用的布票?
万一卖不出去,我们全家下个月都得喝西北风!”
“那就去喝西北风!”
赵秀兰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现在我们家跟喝西北风又有多大区别?
卫国,你看看你这双手,看看你这条腿!
你为这个家拼死拼活,到头来连自己兄弟都帮不了!
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下去。
“我信我闺女。
她是我们宁家的宝,是福星。
她说能赚钱,就一定能。
就算…就算最后赔了,大不了我回娘家借粮,我们一起扛过去。
可万一成了呢?”
万一成了?
这西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宁卫国的心上。
他灭掉手里的烟头,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宁宝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好。”
一个字,沉重如山。
“明天我就请假去县城。
成了,咱家翻身。
要是我因为投机倒把被抓了…你就带着孩子们,回你娘家去。”
听着爹这句带着托付后事意味的话,宁宝儿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爹赌上了他的一切。
而她,绝不会让他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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