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之巅，是永恒的极乐，是香花宝烛，是八功德水漫溢的芬芳，是梵唱交织成的、洗涤灵魂的天籁。
那里的光，柔和而纯粹，能照透一切迷雾，却照不亮咫尺之遥的悬崖之下。
一步，或许只是一步之遥，跨过那道无形的界限，便是另一重天地。
灵山脚下，没有金砖铺地，只有被雨水、泥泞和无数卑微脚步反复践踏而成的污浊土路。
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旃檀异香，而是潮湿的霉味、牲畜粪便的臊臭、廉价柴火燃烧产生的呛人烟雾，以及一种……属于贫穷和绝望的、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
这里的声音嘈杂而刺耳：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啼哭，妇人为琐事尖利的争吵，病弱老者有气无力的呻吟，还有野狗为争夺一点残羹而发出的厮打吠叫。
这一切，与山顶那宏大、统一、充满秩序感的梵唱，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颤的对比。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大的屏障，将这座圣山与凡俗世界彻底隔开。
山上的佛光普照三界，却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山脚畔最真实的苦难。
那万丈金光流淌到悬崖边缘，便如同遇到了透明的墙壁，不再向下倾泻半分，只是以一种慈悲却遥远的姿态，俯瞰着下方的浑浊人间。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抬头便能望见那云端里若隐若现的辉煌殿宇，感受着那似乎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祥和光芒，这光芒并未给他们带来多少慰藉，反而更像是一种无时无刻的提醒——提醒着他们自身的污秽、卑微与永世无法超脱的宿命。
就在这泥泞与圣洁的交界处，一个破败得几乎要被遗忘的小镇边缘，有一座半塌的土坯房。
房顶的茅草早己腐烂发黑，在连绵的阴雨天气里，屋里屋外几乎别无二致。
墙壁上裂着巨大的缝隙，能窥见里面家徒西壁的景象。
这里，便是一个无名乞丐的“家”——如果那也能被称为家的话。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很少有人在意他是否存在。
镇上的居民早己习惯了这样一个身影：终日蜷缩在墙角，或者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在垃圾堆和潲水桶旁机械地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他浑身裹在无法分辨原色的破烂布条里，头发胡须虬结在一起，沾满了污泥和草屑，散发着一股比垃圾堆更浓烈的、属于腐朽和停滞的气味。
他的脸被厚厚的污垢覆盖，只能依稀看到一双眼睛。
但那双眼，大多数时候是空洞的，没有神采，没有焦点，如同两口干涸了太久的枯井，映不出天空的颜色，也映不出自身的倒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记得任何过去。
名字、来历、亲人……所有这些构成一个“人”的基本要素，在他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一片比最深的夜还要浓稠的混沌。
他就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这里的石子，随着岁月的流水冲刷，棱角磨平，颜色褪去，最终只会彻底湮没在泥土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浑浑噩噩地活着，依靠着最原始的本能。
饥饿驱使他去寻找食物，寒冷迫使他寻找避风的角落。
他没有思考，没有情感，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痛苦。
痛苦需要感知，需要记忆作为参照，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一具会呼吸、会移动的空壳。
然而，在这片无边的混沌与空无之中，偶尔，会有一些极其破碎、毫无逻辑的“景象”，如同溺水者濒死前眼前闪过的浮光掠影，闯入他死寂的梦境，或者在他白日发呆的某个恍惚瞬间，骤然闪现。
有时，是一片刺目到让他灵魂战栗的金色光芒。
那金光不同于灵山佛光的温和，它更加炽烈，更加霸道，充满了桀骜不驯、睥睨天地的气势。
有时，是一道撕裂长空的棍影！
那棍子似乎能无限延伸，上抵三十三重天，下探十八层地狱，挥舞之间，风雷涌动，星辰仿佛都要为之摇落。
有时，是一座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山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压，从九天之上轰然坠落，要将他，或者说梦中那个“他”，彻底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而最清晰的，是夹杂在这些破碎画面中的一声咆哮！
那咆哮声里蕴含的不屈、愤怒、以及一种哪怕天地倾覆也要抗争到底的决绝，每次响起，都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空洞的胸腔深处，激起一阵短暂却剧烈的、莫名的悸动。
这些碎片来无影去无踪，无法捕捉，更无法理解。
它们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能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一切又复归于沉寂和混沌。
乞丐无法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它们对他而言，只是些带来短暂不适的、毫无缘由的幻觉。
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梦中被山压、发出咆哮的存在，是否与自己有半分关联。
那感觉太遥远，太强烈，远非他这样一个蝼蚁般的乞丐所能承受和理解。
他依旧每日拖着麻木的身躯，为了一口发馊的食物而挣扎。
这一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试图穿透灵山周遭终年不散的祥云灵雾，在山脚下投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
空气闷热而潮湿，预示着又一场夜雨即将来临。
乞丐刚刚从镇上一个富户后门的潲水桶里，捞出了几片还算完整的菜叶和一点沾着油星的剩饭，正蜷缩在自己那半塌的土房角落里，用乌黑的手抓起食物，机械地塞进嘴里。
食物的味道他早己尝不出来，吞咽只是为了填补腹中的空虚。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剧烈、完全陌生的情绪洪流，如同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天河之水，蛮横地冲垮了他意识中那道浑浑噩噩的堤坝，狠狠撞入他那片空无的灵魂！
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一种被欺骗、被玩弄、被置于股掌之上戏耍了千百年的滔天怒焰，但这怒火燃烧到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森寒！
紧接着，是足以撕裂苍穹的恨意，是想要将眼前一切虚伪荣光都砸个粉碎的毁灭欲望，是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不顾一切也要讨还公道的决绝！
“轰——！”
乞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眼前猛地一黑，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那股不属于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淹没了他。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疯狂地挤压、捶打，悸动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剧烈的头痛随之而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内而外，要刺穿他的颅骨！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呻吟，手中的残羹剩饭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进肮脏的头皮里，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剧烈地颤抖着。
这痛苦并非肉体上的创伤，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撕裂。
他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近乎死去的灵魂残渣，被另一股同源而生、却强大狂暴了千万倍的完整魂灵那激烈的情绪波动，硬生生地撬动、震撼了！
这种感觉短暂却极其强烈，如同夜空中最绚烂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无边的黑暗，虽旋即熄灭，却在那黑暗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几息之后，那恐怖的心悸和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乞丐瘫软在冰冷的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虽然那冷汗也是污浊的。
他眼中的空洞被短暂的惊悸和茫然所取代，但很快，那茫然又逐渐被更深沉的空洞所吞噬。
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感觉太可怕，太陌生，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或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爆发了。
他只知道很难受，难受得想要死去。
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他无从知晓，也无法思考。
残存的意识就像风中的残烛，微弱地摇曳了几下，最终还是沉寂下去。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眼前熟悉的一切：污秽的地面，斑驳的墙壁，从屋顶破洞看到的、灰暗的天空。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可是，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牵动了他一下。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不是痛苦，也不是饥饿，而是一种……遥远的呼唤？
或者说，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的共鸣？
这感觉缥缈至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真实地存在着，与他过去那种彻底的死寂有了细微的差别。
他浑浊的目光，第一次，不是出于麻木的惯性，而是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本能的牵引，缓缓抬起，越过破败的屋檐，越过小镇杂乱的低矮房舍，投向了那高不可攀的远方——灵山。
在那被夕阳最后余晖和自身绽放的无量佛光共同映照的天穹之上，灵山如同传说中真正的净土，巍然矗立。
万丈金光如同流动的黄金瀑布，从山巅倾泻而下，却又在悬崖边缘戛然而止。
祥云缭绕，瑞气千条，隐约可见琉璃宝塔的尖顶，听闻若有若无的仙乐梵音。
那是一片纯净、光明、祥和到了极致的圣境，与他所处的这片污浊、黑暗、充满苦难的泥泞之地，形成了犹如天堂与地狱般的、令人绝望的对比。
看着那光芒，那圣洁，乞丐空洞的心里，并没有升起寻常信徒那般虔诚的敬畏与向往。
反而，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地底涌出的暗流，悄然滋生。
那光芒，让他感到……刺眼。
那圣洁，让他感到……窒息。
那永恒的祥和，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假与冰冷。
仿佛那光芒万丈的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那梵唱声声，听在他耳中，不再能净化心灵，反而像是某种禁锢灵魂的咒语，催眠着众生，让他们安于这被设定的命运。
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干涩刺痛的眼角滑落，划过肮脏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乞丐愣住了。
他抬起乌黑的手，茫然地触碰着那滴泪水，指尖传来湿润而微热的触感。
为什么？
他为什么哭了？
他不记得任何悲伤的往事，心中也没有浮现任何具体的不幸。
那滴眼泪，仿佛不是源于他这具麻木躯壳的意识，而是从某个更深、更遥远、被彻底遗忘和封存的角落里，自行流淌出来的。
是为这泥泞中的苦难而流吗？
似乎不全是。
是为那遥不可及的圣洁而流吗？
似乎更不是。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一种跨越了时空、超越了记忆的共鸣与哀悼。
为谁哀悼？
为何悲怆？
他一无所知。
他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光芒万丈、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宇宙般遥远的灵山圣境。
残阳如血，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与周遭的污秽和黑暗融为一体。
那滴无意间滑落的泪，仿佛是他这片残魂，对山上那尊新晋的斗战胜佛，所发出的、微不可察却又无比沉重的回应。
劫起，于无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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