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透过修复室的北窗，斜斜地洒在宽大的红木工作台上，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林晚星戴着专业的放大镜眼镜，整个人几乎伏在案上，手中的羊毛软刷以极其轻柔的力度，一遍遍拂过一幅明代山水画作的卷首。
她的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修复一件西百年的古物，而是在与它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呼吸要轻，手腕要稳。”
她低声默念着师父教导她的话，“这些脆弱的纤维，能感知到你内心的波动。”
这是“听雨斋”最里间的修复室，也是她师父，国内古书画修复泰斗陈老特意留给她的独立空间。
室内的湿度与温度严格控制在标准范围内，空气中弥漫着宣纸、墨香与各种天然修复材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画作上山水的轮廓己初步显现，但仍有大面积的霉斑与水渍需要处理。
这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与技巧的工作，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
然而，在林晚星看来，每一次揭开岁月的尘封，让那些被遗忘的色彩与笔触重见天日，都如同完成一次与古人的神交，让她忘却所有俗世烦恼。
就在她准备调配下一轮清洗用的热水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她本不想理会，但持续的震动昭示着来电人的执着。
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和放大镜，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心头微微一沉。
“妈？”
她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工作时的轻柔。
“晚星……”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周岚带着哭腔的声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叫嚷，“你、你那边还有钱吗？
他们……他们又来了，说今天再不还一部分，就要把你爸从医院里拖出来……”林晚星的心瞬间揪紧，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工作服的衣角。
“妈，您别急，慢慢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他们有多少人？
有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
“三个人，就堵在门口，说你爸当初借的三十万，利滚利现在要还八十万……晚星，八十万啊！
我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我说了再宽限几天，他们就说要去你单位闹……”周岚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断断续续。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去单位闹——这意味着她苦心经营的最后一片净土也可能不复存在。
听雨斋虽是她师父的产业，但也是一个需要清净的学术之地，容不得这样的骚扰。
“妈，您把电话给他们领头的。”
林晚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沉静。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一个粗嘎的男声响起：“林小姐是吧？
你老爹林建生去年三月借的款子，白纸黑字，可拖得太久了。
兄弟们也要吃饭，你说怎么办吧？”
“李先生，”林晚星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信贷公司的头目，“钱，我会还。
但八十万的数额不合理，当初借款合同写明是三十万本金，年利率不能超过法定标准。”
“嘿！
林小姐是文化人，跟我们讲法律？”
男人嗤笑一声，“合同是合同，可你老爹逾期快一年了！
违约金不要算的？
我们的辛苦费不要算的？”
“五十万的利息和违约金，于法无据。”
林晚星语气平和却坚定，“我目前能筹措到的，只有十五万。
可以先给你们，剩下的十五万本金，我会按照法定最高利率分期偿还。
如果同意，我现在就可以转账。
如果不同意，你们即便去我单位，我也拿不出更多。
逼急了，我只能建议我母亲报警，申请债务核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料到这个听起来温温柔柔的姑娘如此冷静且条理清晰。
“……十五万今天就到账？”
男人的语气缓和了些。
“是。”
“行，今天就先收十五万。
但剩下的，林小姐，我们最多再给你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后，看不到完整的方案，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可以。”
挂了电话，林晚星靠在冰凉的工作台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方才的镇定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十五万，那是她工作以来省吃俭用存下的几乎全部积蓄，原本计划用于参加一个国际级的古书画修复进修班。
现在，梦想在现实面前，轻飘飘地化为了泡影。
她抬眼望向工作台上那幅未完成的明代山水。
画中，一位隐士独坐于苍松之下，俯瞰着山间云雾。
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此刻与她内心的纷乱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家庭的重担，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父亲重病卧床，母亲体弱，全家的经济来源几乎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那份在别人看来清雅不凡的工作，薪资却远不足以填平家里的债务窟窿。
她打开手机银行，熟练地操作着转账。
看着账户余额瞬间缩水到一个令人心寒的数字，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晚星，怎么了？”
师父陈老不知何时站在了修复室门口，关切地望着她。
老人穿着一身中式褂子，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充满了睿智与慈爱。
“没事，师父。
家里的一点小事。”
林晚星迅速收起脸上的阴霾，绽开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陈老走进来，目光扫过她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手机屏幕，那双看透古今繁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有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什么都自己扛。”
老人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正在修复的画作上，“‘松下问道图’，你处理得极好。
这画心纸的霉变非常棘手，你却能用‘淋洗法’配合酶制剂一点点化开，又不伤原墨，这份火候，比你几个师兄都要强了。”
“是师父教得好。”
林晚星谦逊地低下头。
“不是我教得好，是你有这份心性和天赋。”
陈老摇摇头，“晚星啊，记住，修复古物如修行，急不得，也慌不得。
人生亦是如此，遇到难关，沉住气，总会有转机。”
老人顿了顿，像是无意般提起：“哦，对了，前几天有个老朋友联系我，说他那边有个项目，可能需要一个既懂古书画修复，又沉得下心的年轻人帮忙。
报酬相当丰厚，时间上也自由。
我觉得你挺合适，就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
他那边这几天应该会联系你。”
林晚星微微一怔。
师父虽然交友广阔，但极少主动为她介绍外面的工作，尤其是用这种“报酬丰厚”作为说辞。
“师父，我手上的项目……不冲突。”
陈老摆摆手，“就是个短期的顾问性质的活儿，说不定对你开阔眼界也有帮助。
具体他那边会跟你详谈。
好了，你忙你的，我约了老张头下棋。”
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林晚星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又夹杂着一丝疑惑。
师父显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困境，才出手相助。
只是，什么样的“项目”，会需要她这样一个资历尚浅的修复师呢？
她甩甩头，暂时将疑虑压下。
无论如何，师父的好意她心领了。
当务之急，是处理好手头的工作。
她重新戴上手套和放大镜，拿起那把陪伴她多年的羊毛软刷。
当指尖再次触碰到那粗糙而柔韧的古老宣纸时，她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笔尖蘸取特制的清洗液，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画作右下角一处顽固的水渍。
这是整个清洗过程中最精细的步骤之一，需要将液滴精准地控制在污染区域，而不能波及周围完好的墨迹。
她的呼吸变得轻缓绵长，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
放大镜下的纤维结构清晰可见，水的痕迹与墨色交融，形成复杂的花纹。
她全神贯注，手腕稳定得像一座山。
时间在指尖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那处水渍终于在反复的、轻柔的清洗下，淡化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
她稍稍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不是电话，而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林晚星女士您好，受陈老先生所托，冒昧打扰。
现有一项私人助理类工作，为期一年，薪酬为税后两百万人民币，工作内容简单，但需严格保密。
若您有兴趣，请于明日上午十点，至环球金融中心A座18楼，金杜律师事务所，找李楠律师面谈。
详情面洽。
敬请保密。
“林晚星拿着手机，怔在原地。
税后两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她周遭的迷雾。
它足以还清家里所有的债务，让父母安享晚年，甚至还能支撑她去追逐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进修梦想。
私人助理？
工作内容简单？
却需要去顶尖的律师事务所面谈，并要求严格保密？
理智告诉她，这世上没有如此轻松又高薪的工作，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寻常的要求甚至风险。
师父的引荐虽然增加了可信度，但仍让她心生警惕。
可现实是，她急需用钱。
一个月后，那些催债人还会上门。
失去了那十五万存款作为缓冲，下一次，她拿什么去应对？
她走到北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冬日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街区，青砖灰瓦，梧桐凋零，与短信中那个代表着现代资本与权力的“环球金融中心”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是她安身立命、守护传统的宁静角落，另一个是充满未知与诱惑的浮华漩涡。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工作台。
那幅《松下问道图》在温润的光线下，静静地展现着岁月的沉淀。
画中的隐士依旧安然，仿佛在问她：汝欲何求？
是安心守护这一室静谧，还是踏入那片未知的领域，去换取现实的解脱？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条短信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她的抉择。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她关好窗，拉上窗帘，将室内恢复成恒温恒湿的静谧状态。
然后，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只是将那串未知的号码，存入了通讯录。
她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而明天，那个位于环球金融中心18楼的金杜律师事务所，她终究是会去的。
风险与机遇，尊严与现实，她需要亲自去称量。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