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八岁车祸

他替我簪上杏花时，曾说过要让我做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后来敌军攻破皇城，

我穿着嫁衣站在城楼上。陛下，我对着虚空轻笑，若我们能回到十八岁前...

北疆战报深夜传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梳他最喜欢的发髻。宫人说陛下身中十二箭仍不肯倒下，

直到听见京城钟鸣——那是我坠楼时，为故国敲响的丧钟。

1.初夏的风拂过相府后园的碧波池，揉碎了满池的光影。岸边的几株晚杏，

只零星缀着些残瓣。谢缨独自坐在水榭里，指尖捻着一枚半枯的杏花瓣，

目光却落在池水深处，没有焦点。四周极静，只闻远处，被高墙隔绝的、京城隐约的喧嚣。

那喧嚣里，似乎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惶然。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

却打破了这一隅的宁静。她回头，看见父亲谢韫站在水榭入口，袍角沾了些许尘土，

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脸色是惯常的沉肃，只是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阿缨。

”谢韫唤她，声音有些干涩。谢缨起身：“父亲。”谢韫走近，

目光在她手中那枚枯萎的花瓣上停留一瞬，又移开，望向池面。“今日朝会，”他顿了顿，

仿佛在斟酌词句，“陛下……又驳回了漕运改道的折子。”谢缨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她知道，那折子是父亲门下学生所上，为的是缓解东南几州因河道淤塞连年歉收引发的民困。

驳回，是意料中事。“国库空虚，陛下言，修建虚祈殿尚且捉襟见肘，何来余钱疏通漕运。

”谢韫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北疆的军饷，又欠了三个月了。

”一阵风过，吹得水榭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声音清越，却莫名让人心头发慌。

谢缨垂下眼睫。她想起去岁冬日，宫宴之上，陛下是如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赞工部尚书进献的东海珊瑚“匠心独运，深得朕心”，而那时，

北疆八百里加急请求拨付越冬棉衣的军报，正被忘在龙案的一角，积了薄灰。这个国家，

从根子里，早已烂透了。父亲也好，他……也罢，都不过是在这朽坏的梁柱间，

勉力支撑的蝼蚁。“太子殿下……”谢韫忽然提了一句，又猛地收住，

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谢缨指尖一颤，那枚枯瓣飘落在地。她知道父亲未尽之语是什么。

监国的太子，在朝堂上又能有多少话语权？不过是看着那座华美的巨厦，一寸寸塌陷，

连同他们所有人，一起被拖入深渊。她弯下腰，拾起那枚花瓣，轻轻投入池中。

看着它打着旋儿，被涟漪吞没。“女儿省得。”她低声说，声音平静无波。谢韫看着她，

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抬手，想如她幼时那般抚抚她的发顶，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你好生歇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初夏明晃晃的日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

2.水榭重归寂静。谢缨凭栏而立，池水映出她年轻姣好的面容，

眉眼间却沉淀着与年纪不符的暮气。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少年内侍气喘吁吁地跑到水榭外，也顾不得行礼，压低声音急急道：“小姐，

殿下、殿下让小的给您传句话……”谢缨心头一跳，倏然转身。那少年内侍喘匀了气，

脸上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学着那人的腔调，一字一顿：“‘缨缨，老地方，杏花虽落，

新果初成，别有一番滋味。’”是萧璟。只有他，还会在这种时候，

用这种带着点玩笑的口吻，唤她“缨缨”。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又被她强行逼退。

她抿了抿唇，对那内侍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去吧。”内侍应声，猫着腰飞快地跑了。

谢缨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提起裙摆，绕过碧波池，穿过几道月门，

走向相府深处那片几乎被人遗忘的废弃园子。园门虚掩，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园内草木深长，野趣盎然，与相府其他地方的规整大相径庭。那几株老杏树还在，枝叶蓊郁，

掩映着一个小小的亭子。萧璟就站在亭前，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那满树青涩的小杏果。

他穿着寻常的靛蓝色锦袍，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身形挺拔如松，

却难掩那份经年积压的沉郁。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见到她的那一刻，

他眼底的阴霾仿佛被风吹散了些许，漾开一点极淡的笑意，如冰河初融。“你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沙哑。谢缨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藏于叶间的青杏。

“这时候的果子，涩得很。”“总比没有好。”萧璟淡淡道，伸手摘下一颗，在指尖捻了捻，

“至少，它还在枝头上。”话中有话，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和一种无言的沉重。“今日朝上的事，我听说了。”谢缨轻声开口。萧璟嗤笑一声，

将那青杏握在掌心，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说了又能如何？父皇……他已听不进任何话了。

满朝文武，除了歌功颂德，便是争权夺利。”他侧过头看她，眼神锐利而痛楚，“缨缨，

我看着这江山，一日日烂下去，却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为何是这太子。

”“殿下慎言。”谢缨蹙眉。“在这里，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言？”萧璟猛地打断她，

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与疲惫，“这东宫，这储君之位，不过是金丝笼子，

看得见外面的天，却永远飞不出去。”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缨缨，若我不是太子，你也不是谢家女，

若我们不生在这个烂天烂地，若……”谢缨心头微涩，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曾映着星火、盛满壮志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不甘。

她懂他所有的抱负与痛苦，懂他在这泥潭里的挣扎。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

一根一根，将他僵硬的手指掰开，露出那颗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青杏。“没有若是，萧璟。

”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是当朝太子，我是未来的太子妃。

这是我们的命。”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呼吸相闻，

声音低得只剩气音：“我……只想让你做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这是我应承过你的。

”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谢缨闭上眼，眼前闪过的却是城楼之下，

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是北疆将士冻裂的手脚，是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颜。这尊贵，何其沉重，

这幸福，何其虚妄。她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音梦呓般飘忽，

“我只想嫁给你，无论能否做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萧璟身体一僵，猛地收紧了手臂，

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以此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名为现实的寒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紧绷地抵着她的发顶。亭外，风吹过杏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叹息，又像遥远的、无人听见的挽歌。3.园中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老杏树枝叶的呜咽。

许久，他才慢慢松开她，眼底那点强撑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

“缨缨。”他声音沙哑，抬手，极轻地拂过她鬓边一丝被风吹乱的发，“这艘船，要沉了。

我们……都在船上。我会尽我的全力，让这艘船晚沉哪怕一时日。”他摊开手掌，

那颗被捏得不成样子的青杏静静躺在掌心，表皮破损，渗出一点点涩然的汁水。

谢缨看着那颗杏子，心头像是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了一下，酸涩难当。他没有再多留。

离去时，背影融入废弃园子荒芜的景色里，竟有几分孤魂野鬼般的萧索。

京中的风声一日紧一日松。流言像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北疆连失三城，守将殉国。

东南漕运彻底断绝，饥民聚众冲击官仓，被血腥镇压。朝堂之上，

请陛下“内禅”的呼声越来越高，矛头直指东宫，说他“德不配位”，才引得“天怒人怨”。

金銮殿上，年迈的皇帝萧琰坐在龙椅上，听着下方臣子们或激昂或沉痛的奏报，

眼神却有些涣散。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登基数十载，也曾有过励精图治的念头。

可他资质平庸，既无开疆拓土的雄才大略，亦无整顿吏事的霹雳手段。先帝留给他的，

本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他试图修补，却总不得法，

反而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与自己的优柔寡断下，让情况愈发糟糕。他听得进谗言，

因为那些话顺耳；他拿贪官毫无办法，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缺乏斩断利益链条的魄力。

几十年下来，国库空了，边军废弛，吏治腐败，民怨沸腾。他像是一个坐在漏船上的船夫，

眼睁睁看着船体下沉，却连堵漏的力气和方向都找不到。此刻，

听着“请陛下内禅以安天下”的呼声越来越高，他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这些臣子，

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如今却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吗？

他看向站在百官前列，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萧璟。他的儿子，年轻，锐利，

有着他没有的才能和抱负。可是，现在把这烂摊子丢给他，就来得及了吗？“陛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出列，泪洒殿前，“北疆危如累卵，东南饿殍遍野！国势至此，

非陛下之过，乃天数使然！然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恳请陛下效法尧舜，

禅位于太子殿下，或可挽狂澜于既倒啊！”“请陛下内禅！”更多的大臣跪伏下去，

声音汇聚成洪流，冲击着御座上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皇帝萧琰的脸色由红转白，

由白转青。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只觉得他们都是来逼宫的恶鬼。他想发怒，想呵斥，

想拿出君王的威严，可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恐惧。

退朝后，皇帝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谁也不见。他看着镜中那个衰老、惶恐、一无是处的自己，

一生碌碌无为，最终还要被臣子逼着退位，留下千古骂名。绝望如同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

深夜，一道惊雷炸响在皇宫上空。内侍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皇帝萧琰，在寝宫内，

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平凡而失败的一生。他留下的，只有一封字迹工整的“罪己诏”，

和一封传位于太子萧璟的遗诏。他以为，用死亡可以保留最后一丝体面，或许，

也能为这个国家换来一丝渺茫的希望。4.深夜的东宫，被急促的叩门声和压抑的哭泣撕裂。

萧璟从浅眠中惊醒，心头莫名一沉。内侍连滚爬入，脸色惨白如纸，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什么？”萧璟猛地起身，

袍袖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他脑中嗡的一声，

白日里朝堂上父皇那涣散、惊惶又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再次浮现。来不及质问，来不及悲伤，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寝衣，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冲出东宫。

宫道两旁跪满了瑟瑟发抖的內侍宫娥，銮仪卫持戟肃立，灯火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明暗不定，

惊惧与茫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前往紫宸殿的路上，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毫无预兆地撞开闸门，汹涌而至。那是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夜，母后尚在。

父皇不像后来那般总是蹙着眉头，他会轻松地把自己扛在肩头，在御花园的萤火虫群中穿梭，

母后则提着宫灯，在一旁温柔地提醒：“陛下，慢些，仔细璟儿摔着。”父皇会朗声大笑，

那笑声是真切而明亮的，带着寻常人家的暖意，

远非后来龙椅上那日渐佝偻、眼底积郁着化不开愁绪的影子。是什么时候开始，

那笑容和暖意都消失了呢？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那属于人子的、迟来的悲伤刚刚探出头，

却只能被眼前如山的事务狠狠摁了回去。紫宸殿内，药味与一种不祥的沉寂混合着。

龙榻之上，父皇平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唯有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案上，放着两封诏书，一封是字迹工整的“罪己诏”，另一封，是传位于太子萧璟的遗诏。

罪己诏展开后，字迹是出乎意料的工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每一笔，每一划，

都仿佛倾注了书写者最后的心力，不见潦草，唯有沉痛。“朕承天命，御宇三十载，

本欲效仿先贤，励精图治，然德薄才鲜，上负苍天所托，下愧黎民所望。夙夜惕励，

然勤勉难补天资之缺，忧思不抵时运之艰数十年来，天灾频仍，人祸迭起，饿殍载道，

烽火连天。锦绣江山，满目疮痍；祖宗基业，摇摇欲坠。此非天意，实乃人祸，

罪在朕躬一人。朕，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唯愿以残躯，稍息苍生之怨怒。呜呼哀哉！

此诏。”字里行间，没有推诿，没有狡辩，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这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凡人，在生命尽头，对自己失败一生的清醒认知和彻底否定。

那工整的笔迹，仿佛是他最后能维持的、属于帝王的体面，

也是他留给这个他无力拯救的江山，最后一份带着血泪的、诚恳的交代。

相较于罪己诏的工整沉痛，这份传位诏书的起笔尚能保持庄重。“皇太子璟，幼而聪颖，

长而仁孝，秉性刚毅，见识宏远，深肖朕躬值此国步维艰，社稷危殆之际，天命攸归，

朕谨遵祖宗成法，传位于皇太子璟。尔即皇帝位，克承大统。”然而明黄绢帛后面的小字，

偶有颤抖的痕迹，墨迹也因停顿而略显浓淡不均。唯写四字:“吾儿……珍重。

”萧璟跪在龙榻前，双手接过内侍颤抖着捧上的这两份诏书。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绢帛，

目光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紧紧攥着诏书，指节泛白，却终究，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萧璟，他是皇帝，是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舰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船长。

5.先帝的丧礼办得仓促而压抑，像一场匆忙的仪式，只为尽快将旧时代埋葬。国丧期间，

萧璟在灵前即位。那身连夜赶制出来的明黄色龙袍，绣着精致的十二章纹，却依旧显得空荡，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年轻的脖颈微微发酸。他站在丹陛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山呼“万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却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

朝堂不再有“内禅”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维稳”与“求存”的谏言。乾清宫内，

年轻皇帝萧璟眉宇间深锁着愁云。登基以来，北疆告急的烽燧日夜不息，

东南数州饿殍遍野的惨状通过奏疏字字泣血，国库空虚得能跑马，

连维持京城禁军的基本粮饷都捉襟见肘。更棘手的是朝中人心惶惶，

各种势力在废墟之上明争暗斗，百姓哀声载道，不满朝堂。他这个新帝的权威，

如同风中残烛。在一片压抑的议事氛围中，一人稳步出列。正是当朝宰相谢韫。

他虽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霜华，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清癯，

一双深邃的眼眸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智慧与忧患。他未曾像其他官员那般面露惶急，

只是平静地撩起那紫色官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他这一跪，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身上。“陛下，”谢韫的声音沉稳有力，

不带丝毫谄媚与畏惧，“国势至此，如危楼将倾。”萧璟抬起疲惫的眼，

看向这位他自幼便敬重非常的老师兼宰辅。谢韫为相十余载，清廉如水，门无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