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夏,林家村。
热浪裹着知了的聒噪,一股脑地闷在低矮的土坯房里。
炕上,一具瘦的皮包骨的躯体裹在打满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里。
那是林向阳,曾经林家村最灵的“皮猴儿”,林老根和王大花生了八个闺女后才盼来的金疙瘩。
如今,这“金疙瘩”和死了没两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墙角混着馊掉的米粥在陶碗里结成硬痂,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尿布上干涸的黄渍打转。
他双目紧闭,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惨白,薄得像一层纸,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因为长期卧床缺乏运动和营养,他的西肢细得吓人,关节显得异常粗大,胳膊腿软塌塌地搭在炕上,特别是后腰和臀部的位置,即便隔着薄被,也能隐约看到塌陷的轮廓。
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转过三道田埂的青砖院却像被清水洗过,虽不见半件值钱物什,但竹帘半卷处透出的光斑里,连陶罐都擦得能照见人影。
两处院落隔着半里地,却像隔着阴阳两界。
这样的光景里,连医书里说的"病气"都成了具象之物——它盘踞在霉变的墙缝里,蛰伏在馊臭的被褥中,随着这人每一次挣扎的喘息,在昏暗的屋内翻涌成灰色的浪。
要在这团混沌的缝隙求生,倒像是要在腐木上种出青松,在浊水里捞出明月。
……堂屋里,压抑的争吵声隐约传来,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刮着这死寂的空气。
“根子!
我告诉你,这胎必须生!
老娘感觉不一样,这次肯定又是个带把儿的!”
一个略显尖利又带着虚浮的中年女声,是林母王大花。
她年近五十,因常年劳作和频繁生育,身形早己臃肿走样,此刻却叉着腰,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混合着执拗和希冀的光。
“生?
拿啥生?
队里分的口粮刚够塞牙缝,超生罚款要五百块!
咱家哪还有钱?
屋里头还躺着个……”林老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黝黑憔悴的脸上满是愁苦,声音闷得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
“躺躺躺!
就知道那活死人!
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王大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刻地打断他。
“两年了!
屎尿都得我伺候,我天天灌那点米汤,白白浪费粮食!
呸,你个孬货,要不是老娘豁出去这张老脸去县里闹,能有那一千块!
你个杀千刀的,背着我,拉着这赔钱货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前后花了一百多,扔水里还有个响声儿,你别不是去回那婊子去了,让我逮到和你没完。”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当年为了生他,我受了多少白眼?
吃了多少苦?
八个丫头片子啊!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祖宗,指望着他光宗耀祖,跟着享福。
他倒好,去县里读个书,把自己读成个半死不活的瘫子!
我怎么命这么苦啊!”
王大花捶打着胸口,哭天抢地起来:“我的命苦啊……老了老了,连个摔盆的儿子都指望不上啊!
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这是老天爷可怜我,送个儿子来接班!
你敢不要?”
“你在炕上没少折腾老娘?
难道这娃凭空回来的还是我王大花出去偷人了。
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林老根被喷得哑口无言,只是更深地埋下头,烟雾更浓了。
炕上躺着的那个,曾经是他全部的指望,聪明,皮实,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娃。
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
两年了,那点微弱的希望早己被现实磨得粉碎。
他偷偷瞥了一眼里屋那黑洞洞的门口,心里一阵麻木的刺痛,随即又被现实的沉重压垮。
是啊,也许……真该往前看了。
“可是……罚款……”林老根嗫嚅着。
“罚款咋了?
把那瘫子……不,把向阳那屋腾出来,反正他也用不上了。
再把后院的猪卖了,凑凑!
只要生出儿子,啥都有了!”
王大花眼里闪过一丝狠绝和算计,“总不能让他拖累咱!
这几天米汤我看就灌稀点儿,他要是挺不下去,就是天意。”
说是稀一点儿,实际上就是清水,就这,还是林老根夜里起夜,偷偷给灌的一口水。
“儿啊,爹对不起你。”
林老根对于王大花放弃林向阳的事情心知肚明,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坐起来多抽了一管子卷烟,才悠悠睡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争吵声中,炕上那具“活尸”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林向阳的意识,正被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前世最后的感觉,是心脏撕裂般的剧痛,是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方案,是加班到凌晨的疲惫…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机械工程师兼商业策划,过劳猝死了。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在村小考第一被老师夸奖、去镇上读五年级时的新奇、考上县一中时父母脸上从未有过的荣光……还有,县一中后面那片幽深的池塘,以及……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坠入冰冷池水时那瞬间的惊恐和窒息!
不是意外!
是谋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识海中炸开!
紧接着,是这两年断续续灌入喉咙的苦涩米汤,是身体各处传来的麻木和刺痛,是耳边日复一日的抱怨、咒骂,以及……来自亲生父母的刻薄。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无边的愤怒和不甘,这大概是原主的最后一丝气力了。
在用尽了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全部力气,干裂如久旱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留下了属于他的最后一滴泪。
这无量人间,终究是没能看到父母最后一眼,带着咒骂声离去。
“嗬……”林向阳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不似人声的气音:“水……”这声音太小了,小得像窗外飘过的一丝风。
但偏偏,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刹那,堂屋的争吵恰好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
那细微到极致的气音,如同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堂屋短暂的寂静,也刺进了刚被林母骂完、正垂头丧气的林老根耳中。
林老根猛地一僵,抽旱烟的动作顿住了,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迟疑地、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扭头望向里屋那黑洞洞的门口。
几乎是同时,或许是母子间那点残存到近乎泯灭的心灵感应,王大花也莫名地心头发毛,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咒骂,顺着林老根的目光,也看向了里屋。
昏暗的光线下,炕上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
王大花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脱口而出:“当……当家的!
你……你刚听见啥没?
那炕上的……是不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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