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道于你。
我被最信任的师兄推进葬道渊时，他正在给新得的灵鹤喂食。
指尖沾着谷粒，眉眼温柔如昨。
就像十年前把我从乞丐堆里捡回来时一样。
下坠第三日，我看见了渊底的真容。
亿万仙魔尸骨堆积成山，而王座之上——坐着另一个我。
寒意是骤然刺破护体灵光，顺着脊椎骨攀爬上来的。
叶栖云甚至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只觉得背后一股沛然巨力猛地一推，脚下立足的、那块仅容一人的悬道石瞬间远去，连同上方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起，模糊成视野里最后一点黯淡的光。
罡风如同无数柄冰冷锋利的刮骨刀，瞬间缠裹上来，撕扯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更像是首接刮在他的神魂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切割感。
失重感攫住了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向着那片号称葬送过仙魔的、永恒的黑暗沉去。
他不甘心！
奋力抬起头，目光穿透越来越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幽暗，死死钉向葬道渊的边缘。
就在他被推落的前一瞬，他记得，师兄林慕风正站在那里，微微俯身，伸着手，指尖似乎还沾着些未清理干净的灵谷碎屑。
他侧对着深渊，眉眼低垂，专注地看着掌心那只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灵鹤，唇角甚至还含着一丝他看了十年的、惯常的温和笑意。
那画面，与他记忆中初见时的景象诡异地重叠了。
也是这样一个带着寒意的日子，只不过那时是在山门脚下污浊的乞丐堆里。
他饿得眼冒金星，蜷缩在墙角，一双沾着泥污却依旧干净的白底云纹靴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撞进一双同样温和含笑的眼眸里。
那人伸出手，指尖干净修长，不像现在沾着谷粒，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新柳：“根骨不错，跟我回宗门吧，总好过在这里埋没。”
那一年，他八岁，林慕风十五。
那只手，将他从尘埃里拉上了青云端。
十年。
整整十年！
他视林慕风如兄如父，敬他、信他、追随他！
宗门内的明争暗斗，资源倾轧，他多少次为林慕风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去争、去抢那些能助师兄更进一步的机缘！
他以为他们是彼此最信任的人，是可以将后背完全交付的兄弟！
可为什么？！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护体灵光在恐怖罡风的持续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最终“啵”的一声轻响，彻底碎裂。
风刃首接割裂了他的衣衫，在他身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口。
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冰冷和空洞。
他想嘶吼，想质问，可一张口，灌入的只有冰冷刺骨、带着死寂味道的渊底寒气，冻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结了冰，发不出半点声音。
视线彻底被黑暗吞没。
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丧钟。
不知坠落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几天。
意识在极寒与剧痛的交替折磨下，渐渐模糊、涣散。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投入无底洪炉的顽铁，正在被一点点地碾碎、熔化，连同过去的认知、十年的情谊，一起化为齑粉。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的前一刻——周遭的景象猛地一变！
那无所不在、撕扯一切的恐怖罡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滞的、万古死寂般的静谧。
下坠的速度似乎也骤然减缓，仿佛落入了一滩粘稠无比的胶质之中。
他勉强凝聚起即将溃散的神识，向下“看”去。
然后，他僵住了，连神魂的颤抖都在这一刻停滞。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地面，也没有传说中能腐蚀万物的黄泉弱水。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尸骸。
累累白骨堆积成山，蔓延向视野的尽头，根本看不到边际。
有些骨骼莹白如玉，即便死去不知多少岁月，依旧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有些则漆黑如墨，扭曲变形，残留着恐怖的不祥气息；更有一些庞大如山岳，仅仅是几根肋骨，便横亘如山脉；也有些细小如常人，但骨骼上天然生有道纹，玄奥莫测。
仙骨？
魔躯？
神祇遗蜕？
他分不清，也认不全。
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地的强大存在，此刻都只剩下冰冷的骨架，无声地堆积在这永恒的深渊之底，构成了这片死亡的大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古老、以及足以将真仙都逼疯的绝望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从每一根骨骼的缝隙间弥漫出来，将他死死淹没。
而在这亿万尸骸堆积成的巨大坟场中央，在那骸骨之山的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庞大王座。
那王座并非金石雕琢，也非神木打造，其材质……竟像是无数扭曲、哀嚎的灵魂被强行熔铸、压缩而成，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混沌色泽。
王座之上，隐约可见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刻痕，那并非装饰，更像是某种极致力量留下的可怕印记。
叶栖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钉在了王座之上，那个唯一的存在之上。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轮廓，甚至连此刻因重伤和惊骇而略显苍白的脸色，都分毫不差！
唯有那双眼睛。
叶栖云的眼眸，是因遭遇背叛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与不敢置信的。
而王座上的那个“他”，眼眸却是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色的深黑。
那黑色如此浓重，仿佛将外界传说中葬道渊的万古黑暗都尽数吸纳、浓缩在了那两瞳之中。
幽邃，冰冷，漠然。
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从上方坠落的他，如同神明俯视着脚边微不足道的蝼蚁，又像是……在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器具。
祂就那样随意地坐着，一只手的手肘支在王座扶手上，掌背慵懒地抵着下颌。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则自然地垂放在另一侧的扶手上。
而在那只垂放的手边，倚靠着王座的一柄剑。
那剑造型古拙，通体漆黑，剑身毫无光泽，似乎连周围尸山骨海散发出的微弱荧光都被它吞噬了进去。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却比这满渊的仙魔尸骸，更让叶栖云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恐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叶栖云忘记了坠落，忘记了背叛带来的噬心之痛，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怔怔地仰望着王座上的那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眼之下，轰然崩塌，碎成无法拼凑的粉末。
我是谁？
他……又是谁？
林慕风推我下来……是为了什么？
葬道渊……究竟埋葬了什么？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荒谬的对视中，王座上的那个“他”，深黑色的眼瞳，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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