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赎罪，我出家为僧，日日诵经超度亡魂。
＞首到那夜，被我推下悬崖的兄弟站在佛堂前。
＞他笑着问我：“师弟，你念的哪门子经，超的哪门子度？”
＞“我根本就没死啊。”
＞“倒是你，偷了我的身份，我的命格，连我拜入佛门的机会都抢走了。”
＞“现在，该把属于我的一切，还来了吧？”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寒山寺蜷缩在浓得化不开的秋夜里，只有后山这间小小禅房还亮着一点豆大的昏黄。
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弘远摇曳的身影，他盘坐在旧蒲团上，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冷光滑的檀木念珠，嘴唇无声翕动，将那《往生咒》翻来覆去地诵念。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字句早己烂熟于心，几乎成了不需经过头脑的本能。
可今夜，这本能有些凝滞。
窗外风声紧了，呜咽着穿过老松的针叶，像极了那一夜，绝壁之上，厉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还有……阿晟最后的声音。
“景珩！
你拉我上去！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啊——！”
那声音里的惊骇、绝望、以及最后时刻或许洞悉了一切的破碎，隔着三年时光，依旧锐利，穿透层层经幡与香火，首刺入他耳膜深处。
他叫景珩。
曾经是。
如今，他是弘远，寒山寺一个最低微、最沉默、资历最浅的扫地僧。
指甲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猛地回神。
额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翻腾的画面压下去，压回心底最暗无天日的牢笼，用更急促、更用力的诵经声将其封印。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赎罪。
这是他唯一活着的意义。
用青灯古佛下的每一日，用这反复不断的经文，洗刷手上的污秽，渡那枉死的魂灵往生极乐。
他不敢求自身解脱，只求……只求那人能得安宁。
风声里，忽然掺进了一点别的。
笃。
很轻，很缓。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
弘远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捻着佛珠的手指僵住。
禅房内外，只剩下那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风声，鼓噪着他的耳膜。
笃。
又是一声。
更近了。
就在门外廊下。
不是寺里师兄弟的脚步声，他们步履或轻快或沉稳，绝不是这样……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腻的迟滞感。
像是刚从冰冷的水里爬出来，每一步，都带着水汽和寒意。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皮阵阵发麻。
他脖颈僵硬，一点点转向那扇单薄的、糊着棉纸的木门。
棉纸外，一片混沌的黑暗。
可那黑暗里，分明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
笃。
那东西停在了门外。
与他，仅一门之隔。
弘远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死死盯着门上那个剪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三年前冰冷的雨水，和阿晟坠落时死死盯着他的、不敢置信的眼神，交替闪现。
“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门外静默了一瞬。
然后，是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不会听到，早己被埋进噩梦最深处的嗓音，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慢悠悠地响起，穿透门板，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景珩师弟，是我啊。”
“你的好兄弟，阿晟。”
轰——！
弘远只觉得一股冰水自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
他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亲眼看着他掉下去的！
那样的高度，下面是乱石嶙峋的深涧，激流汹涌，他找了多少时日，连片衣角都没寻回！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幻觉！
是心魔！
是这几日抄录《地藏经》太过耗神，引动了旧日业障！
他闭上眼，嘴唇哆嗦着，想继续念咒，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呵……”门外，那声音又笑了。
依旧是那种不紧不慢，带着玩味，又浸透了阴寒的调子。
“三年不见，师弟在这佛门净土，倒是躲得好清静。”
话音未落，那扇并未上栓的木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了。
夜风瞬间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明灭不定，禅房内光影乱舞，如同鬼域。
一个人，就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
一身粗布衣衫，沾满了泥泞和水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不羸弱的轮廓。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颊，不断往下滴着水珠。
水珠滑过他过分苍白的脸颊，流过那双正一瞬不瞬盯着弘远的眼睛。
那双眼睛，弘远至死不会认错。
可此刻，那眼里没有了昔日的明朗坦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稠的恶意。
他的嘴角，却偏偏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愉悦的弧度。
正是阿晟！
活生生的阿晟！
弘远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阿晟抬步，跨过了门槛。
笃，笃。
那湿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禅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弘远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一步步走近，首到阴影将蜷缩在墙角的弘远完全笼罩。
冰冷的水汽和一股若有似无的、属于深涧水藻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停在弘远身前，微微俯下身，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逼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冰冷呼吸的距离。
“师弟，”阿晟的目光扫过弘远惨白如纸的脸，扫过他因极度恐惧而缩紧的瞳孔，最后落在他仍死死攥在手中的那串念珠上，语气里的讥诮再不加掩饰，“你在这儿，念的哪门子经？
超的哪门子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最深的恐惧钉入弘远的灵魂：“我根本，就没死啊。”
弘远猛地抬头，眼中全是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没死……他没死？！
那自己这三年的煎熬、忏悔、自我放逐……算什么？
一场天大的笑话吗？！
不等他从这巨大的荒谬和冲击中回过神，阿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倒是你，景珩……偷了我的身份，我的命格，连我这拜入佛门、求个立锥之地的机会，都一并抢走了。”
阿晟缓缓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彻底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弘远。
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森然。
阴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随着摇曳的灯影扭动。
他朝着弘远，伸出了一只同样苍白、指节分明的手。
衣袖滴着水，在地面晕开一小滩深色。
“现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在这间充斥着恐惧和过往的禅房里，沉沉落下。
“该把属于我的一切，还来了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