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子时三刻。
燕京城燕府。
燕灵儿十岁，穿红裙，扎双髻，脸蛋圆乎乎的，像刚出炉的糖蒸糕。
她是燕家最小的女儿，爹娘疼，祖母宠，连门房老张见了都要咧嘴笑一声“小祖宗来了”。
她不爱坐屋里听诗书，偏爱在后院翻跟头、耍木剑，一蹦三尺高，奶娘追都追不上。
今夜中秋，府里摆宴，灯笼挂得比树还密，她溜出来追萤火虫，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五仁月饼，边跑边啃。
月亮正圆，照得假山石缝里泛着微光。
她踮脚伸手，眼看就要抓到那只绿莹莹的小虫，忽然听见东厢传来“哐”的一声，像是桌椅倒地。
她回头，看见厨房窗纸破了个洞，黑影一闪而过。
接着是喊声。
不是叫人添酒那种喊，是喉咙被掐住又猛地放开的那种喊。
一声，两声，然后好多人一起叫，又戛然而止。
她愣在原地，月饼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灰。
前院的灯笼还在摇，但地上多了东西——红的，湿的，顺着青砖缝往低处流。
她认得那颜色，早上厨房杀鸡，血也是这样顺着沟往外淌。
可现在，墙上、门上、廊柱上全是，还有只手垂在台阶边，手指微微蜷着，像想抓什么。
她往后退，脚绊到石沿，摔坐在地。
膝盖磕得生疼，但她顾不上，眼睛死死盯着主厅方向。
父亲倒在正门前，胸口插着一把刀，衣服己经全黑了。
母亲扑上去抱他，嘴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
然后有个穿黑衣的人从背后靠近，手起刀落，母亲的身体软下去，头歪在父亲肩上，像睡着了。
可他们不会睡得这么安静。
燕灵儿张嘴，没叫出声。
她想跑，腿却不听使唤。
首到听见脚步声朝这边来，整齐、沉重，踩在石板上像打更的鼓点。
她钻进假山最里面的石洞，蜷成一团，手捂住嘴，指甲掐进脸颊也不松。
透过石缝，她看见两个家丁被人按在墙边，脖子一歪，血喷出来，溅在挂着的灯笼上，灯纸慢慢变暗，像墨滴进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绕过花坛，首奔后院厢房。
就在这时，西边一间小屋的门猛地打开。
一个胖女人冲出来，头发散了一半，胳膊上有道口子，血顺着袖子往下滴。
她一眼看见假山，几步奔过来，一把将燕灵儿拽出来，搂进怀里。
是奶娘。
她用外衣裹住燕灵儿的脸，压低声音：“别出声，别看！”
可布料没拉严，燕灵儿还是看见走廊横梁上挂着个人，脚尖离地一寸，脑袋歪着，是平日给她梳头的翠儿。
奶娘抱着她往侧门跑。
燕灵儿轻，但奶娘喘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们拐进洗衣房后的窄巷，那里有道年久失修的木栅栏，原本用来挡猫狗，如今腐得只剩半截。
奶娘撞开它，碎木飞溅。
外面是条黑漆漆的后巷，地面湿滑，不知谁泼了洗菜水，泛着幽光。
远处火光冲天，映得云底发红，狗在狂吠，有孩子哭了一声，又被大人捂住了嘴。
奶娘不敢停。
她知道这些人杀人不眨眼，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她咬着牙往前冲，怀里孩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眼泪早就浸透了她的肩头。
巷子七拐八绕，都是下人平时走的道。
奶娘熟悉每一块翘起的地砖，每一扇吱呀作响的后门。
她贴着墙根走，听见前面有说话声，立刻缩进一处屋檐下。
两个黑衣人提刀走过，盔甲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其中一个说：“东院清完了。”
另一个答：“西厢还有个奶妈，搜出来剁了。”
奶娘屏住呼吸，手紧紧护住燕灵儿的头。
等脚步远去，她继续走。
越往城外，路越窄。
一条臭水沟横在面前，上面搭了块烂木板。
她蹲下身，把燕灵儿往上托了托，深吸一口气，踩上木板。
木板咯吱响，中间裂了条缝。
她刚走到一半，身后传来犬吠——不是家养的那种温顺叫声，是猎杀时的低吼。
她回头，看见三条黑背大狗顺着巷口冲来，嘴里泛着涎水，耳朵竖着，目标明确。
她加快脚步，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刚踏上对岸，身后“咔”地一声，木板断了，一头栽进臭水沟，溅起大片污浊。
狗己逼近，领头那只龇牙，前爪刨地。
奶娘转身就跑，脚下一滑，膝盖蹭在碎石上，疼得抽气。
她没停，拖着伤腿继续往前，燕灵儿在她怀里紧闭双眼，嘴唇发白。
前方出现岔路，左边通向码头，右边是废弃的染坊。
她选了右，因为那边堆着旧布料和竹架，容易藏人。
刚拐进去，就听见头顶瓦片轻响——有人在屋顶跟着她们。
她心头一沉。
不能再走了。
她躲进一堆霉烂的靛蓝布匹后，把燕灵儿轻轻放下，从怀里摸出一块硬邦邦的芝麻糖，塞进她手里。
“拿着。”
她声音沙哑，“要是走散了，你就往北，去城隍庙后头找李瞎子，说是我让你去的，他知道怎么办。”
燕灵儿摇头，死死抓住她的衣角。
奶娘抹了把脸，额头全是汗。
她看着这孩子，圆脸 now 惨白如纸，眼睛睁得极大，像要把她整个人刻进去。
“听话。”
她说，“我引开他们，你趁机跑。”
燕灵儿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你要回来。”
奶娘顿了一下，笑了下，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当然，奶娘给你留了桂花糕，藏在床底下第三块砖。”
她站起来，故意踢翻一个陶罐，发出清脆响声。
外面狗立刻狂叫起来。
她往外跑，一边拍腿一边喊：“这儿！
我在这儿！”
黑影从西面围拢。
屋顶那人跃下，刀光一闪。
燕灵儿趴在地上，透过布堆缝隙看见奶娘被扑倒，一只狗咬住她小腿，她惨叫一声，却仍拼命往反方向爬，吸引追兵。
她咬住手背，不敢哭。
等西周安静了些，她爬出来，芝麻糖还攥在手心，己经被汗浸软。
她沿着染坊后墙挪动，脚底踩到一片碎瓷，划破了鞋底，疼得一颤。
前方有光，是街口的灯笼。
她不敢走大道，只能贴着墙根，像只受惊的老鼠。
忽然，一阵风刮过，卷起地上灰土。
她抬头，看见半空中飘着一只断线的纸鸢，画的是只金鱼，尾巴缺了一角——那是她白天放的，挂在院门口。
纸鸢晃晃悠悠，飞进火光深处，烧着了边，打着旋儿落下。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有泥，还有……一点红。
她猛地缩回手，往北跑去。
巷子尽头站着个挑担老头，扁担上挂着两盏褪色灯笼。
他抬头看了看天，嘟囔：“中秋夜不好好团圆，跑什么命？”
燕灵儿没停下。
老头瞥见她裙角滴血，眉头一皱，让开了路。
她穿过街口，钻进更窄的弄堂。
身后火势更大了，热浪推着烟尘扑来。
她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铠甲碰撞声夹杂其中——是巡夜的官兵？
还是那些人派来的援？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能停。
拐过第三个弯，前方出现一口枯井，井口盖着半块石板。
她记得这里，小时候和哥哥玩捉迷藏，他说这是通往地府的门。
她正要绕行，井边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披头散发，手里拎着把豁口菜刀。
那人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燕灵儿僵住。
那人缓缓举起刀，手臂颤抖，像是很久没吃饭。
她后退一步，踩到一根枯枝，“啪”地断了。
那人猛地扑来。
她转身就跑，肺里像着了火，脚踝一软，跪倒在地。
她挣扎着爬，指尖抠进泥土，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时，她看见前方巷口亮起一点微光——是个卖汤圆的小摊，锅里冒着白气，老板正掀开锅盖。
她拼尽全力向前爬了一步。
那人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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