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一落,城里像被一层湿冷的纱罩住。
巷口悬着的纸灯,火焰呼吸得很浅,像胆怯的人不敢吸满一口气。
“夜里不问病。”
有人从门缝里把这句话挤出来,又把门闩落下去,木头在门檐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响。
许归檐停在那扇门前,指尖有些凉。
他背着行囊,行囊里挤着小药箱与包布针卷,薄薄一卷,用线扎得很紧,仿佛把某种冲动一起扎住。
门内是邻女的喘息,断断续续,像被风掐住的灯芯。
屋里有股不对的气息,既非腐,也非湿,是一缕冰冷的香,沿着门缝钻出来,贴着皮肤走,像在脉上轻轻舔过一口。
“许郎。”
邻女娘的声音颤,“夜里不能问病,礼局贴了告示,你也……也别毁了你自己。”
许归檐低声说:“我只看一眼,不要钱,不留名。”
门闩又动了动。
犹豫。
风从巷口穿过,挂匾“听脉铺”的边角在风里叮叮作响。
那块匾现在白天才敢挂出来,夜里收起。
规矩很旧,从雾潮封城那年起就这么立着:夜不问病,白日不谈鬼。
咿呀一声,门缝开了。
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灯焰吐出的光像被水压着,不肯立起来。
女孩子的呼吸打在光上,灯焰就微微一颤。
冷香从床沿更清楚地袭来。
不是熏衣的香,是“尸衣衣边香”,在洗尸铺里泡出来的那点冷,带着一股子无血的甜,贴着牙根发酸。
许归檐把药箱放在矮凳上,先摸了摸灯盏的底——温度低,油不浮。
灯在“逆拍”。
他把袖口挽到肘弯,西指搭在邻女寸关尺三处。
脉象沉、滑、冷,像冬夜河底的一尾鱼贴着泥巴游。
“多久了?”
他问。
“从午后到现在。
她说冷,怎么也捂不热。”
邻女娘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许郎,要是犯了夜禁,你……你怎生是好?”
许归檐“嗯”了一声。
行医这行,怕的不止礼局的牌子,还有看不见的账本。
他抬眼看灯,灯焰的呼吸与女孩子胸口的起伏不在一个拍子上——灯比她慢半拍。
屋里只有两样东西在呼吸,一个是人,一个不是。
他把针卷摊开,冷白的针在灯下反着一点干净的光。
他选了最细的一枚,针尾绕了丝线。
手背摁在女孩子腕上,他的掌心慢慢暖起来,像把一小块炉火从袖里推出来,压在冰上一样。
“有点疼,忍一忍。”
他说。
逆针第一式,偷影。
不是针刺入肉,是借皮下那层微不可见的阴影——病影——在皮毛与筋膜之间走一段极短的路。
针尖触到时,女孩子指尖抖了一下,像被谁在指甲根拽了一把。
灯焰抖了更明显的一下。
在很细微的一瞬,许归檐确确实实听见了什么,像是有人贴在骨头里说话,那声音薄,带着冷香的甜:“冷——还不够冷。”
许归檐心里“咯噔”一下。
病影在讨价。
他从袖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纸上有淡淡的灰印,像是影子提前在上面蹭过一遍。
他把纸压在女孩子腕弯上,指腹一推,针势轻轻一带,像把一缕细烟从皮下牵出来,按在纸上。
纸上浮出一丝浅灰,像墨里落下一滴水,慢慢散开。
“娘,借我一缕你女儿的发尖。”
他说。
邻女娘手忙脚乱剪下一点发梢。
许归檐把发梢按在纸上,指腹一抹,发丝粘住了影。
他把纸折成窄小的一条,塞进预备好的纸人肚里。
纸人很粗陋,只有一个轮廓,是平日练手用的承影符纸。
纸人的腰上用细线系了一圈。
他把线头绑在女孩子腕上,像在她与纸人之间牵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灯借我。”
许归檐说。
他把灯提得更近。
灯焰明显轻了一口,呼吸的拍子跟女孩子的胸口,对上了半拍。
“先稳住。”
他低声说。
这只是一点点偷换,把冰冷的“病影”临时移到纸里,换取一口喘息。
他不敢更多——夜里不问病,他己经犯了一条;再敢多做,就不是犯一条了。
门外传来巡更的木梆声,远远的,敲三下停一下,那停的空隙里,风从巷底引了一声像水一样的响。
许归檐抬眼,眼里的灯光缩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雾潮夜里,阴河在很远的地下过身,像一条沉静的大蛇翻了一下,巷口的风就是它吐出来的气。
纸人肚子里的灰影像一条很细的小鱼在纸浆里拱动,灯焰的光压了它一寸。
女孩子的呼吸在这一刻略略均匀了。
“许郎,你好厉害……”邻女娘声音低,带着哭意里出来的一丝感激,“这可是夜里……”许归檐不看她,只看纸人。
他把针拔出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
他把针尾的线绕回针卷,手背的温度降下来——那点小炉火收回袖里,灯焰便又显得不那么定。
“暂稳一刻。”
他说,“纸最多承二更前,到了就会回咬。
白日得再来一遍,把冷香的根找准。
你今晚千万别熄灯。”
他说“别熄灯”的时候,灯焰轻轻跳了一下,像听懂了。
邻女娘“嗯”得很重,像把一口气压在心里。
许归檐把纸人用细线挂在床脚,线头拴得很牢。
纸人的影子落在地上,细细的,像一条被摁住的缝。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指路针,针尾的红线软软地垂着,红线尾巴在没人碰它的情况下动了一动,像是在空气里轻轻嗅闻。
“你要去……”邻女娘察觉到了什么。
“明天白日我再来。”
许归檐没答。
他把针尾往袖里一藏,人己经到了门边。
门口的风更冷。
巷口挂匾的边角“叮”地轻响了一下,像对他嘬了一口冷气。
许归檐把行囊背上,手心里余着灯盏的温度,这点温度在风里被迅速吃掉。
他走到巷口,停一停。
指路针在袖里轻轻摆尾,像一条小东西在胳膊上碰碰他。
它在告诉他一个方向——不是人间的路,是夜里那条路,去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去看一个不该看的渡口。
他站了很短很短的一会儿,像在心里把一张看不见的账翻了一页。
指路针又摆了一下尾巴,比刚才更急。
夜里不问病。
他己经问了。
再往前一步,便是“白日不谈鬼”的相反。
风从他身后吹过,带着屋里那盏灯的味道,灯油的味道里,薄薄一丝冷香还在。
纸人肚子里粘着的影正轻轻拱着,要把纸浆拱得起一层浅皱。
许归檐把手按在袖口,指路针安静了一瞬。
然后他转身,沿着巷子的反方向走了两步,像是放弃了那条夜路。
又在第二个门洞前停下,抬手,把门环轻轻一扣。
“桥北。”
他压低声音,“借一盏路灯。”
门里的人沉默了一瞬,门闩拔开。
巡更头戴着夜帽,眼里有没来得及掩的惊讶:“你又犯规矩了。”
“只借灯。”
许归檐说,“替你管着呼吸。”
桥北看了他一眼,把一盏巡更用的长柄灯递过来:“灯给你。
路我不借。”
“好。”
许归檐接灯,拎在手里,长柄在风里发出很轻的“嗡”声,像一根铁线被风拨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桥北,转身,朝反方向去了——那条不是人间路的方向。
灯在夜里走了几步,呼吸跟上了他的步子。
灯焰一明一暗,像在数拍子。
巷子的尽头,风把雾潮剥出一道薄薄的层次,像掀起一层很细的皮。
下面有什么在动,偶尔有一缕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水响,像有人在远处吐出一口气,恰好吹灭了另一个人的灯。
许归檐把灯往下压了压,灯焰稳了一线。
他在心里数了一下拍子——与他自己心跳同拍,与灯同拍,与某条看不见的河,也同拍。
他把灯举起来,让那道薄雾在灯前显出一层细细的纹。
纹理里有一条路,细得不可见,又清得不容错认。
他迈出去的那一脚,像把一滴温度丢进了更大的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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