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县城的雨，总带着股山间草木混着老街青石板的清腥气，黏糊糊地缠在人身上，像化不开的陈年旧事。
陆辰蹲在自家老宅院的火塘边，铁钳拨弄炭火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的随性，火星子噼啪溅起，在他清瘦却挺拔的侧脸投下跳跃的光影。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己经有了几分成年人的轮廓，只是眉宇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雨后洗过的星子，藏着股不与人说的执拗。
窗外是县城边缘连绵的丘陵，云雾像扯散的棉絮缠在半山腰，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映着街角老鼓楼飞翘的檐角，倒像是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只是这画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辰，帮三婆把廊下的蓝靛布收进来咯！”
院外苍老的呼喊裹着雨丝飘进来，带着点漏风的沙哑。
陆辰应了声，抓起墙角的斗笠往头上一扣，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下跑。
楼梯板是几十年的老木头，被几代人踩得光滑，每一步都像在跟过去对话。
他是独山县城里少有的还守着老宅院的高中生。
三年前父母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一场突如其来的矿难，连尸骨都没留下，只给了他一笔微薄的抚恤金。
从那以后，他便寄住在族老陆爷爷家，日子过得清淡却也安稳，像火塘里的炭火，不烈，却能暖人。
县城里认识他的人，都爱说陆辰是“傻好心”。
王阿公的柴担太重，他抢着背；李婶的菜摊被风吹倒，他蹲在雨里帮忙捡；就连巷口张瞎子的算命幡被暴雨冲跑，也是他摸着黑在河沟里捞了半夜。
“这孩子，手脚就是麻利。”
三婆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疼惜，枯瘦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晚饭别回你陆爷爷那了，阿婆给你煮酸汤鱼，用紫林山的泉水炖，鲜得能掉舌头。”
陆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打湿了他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不了三婆，陆爷爷说今晚有客人来。”
他抱着蓝靛布往回走，布面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那是城郊水族村寨的姑娘们，用蜡刀细细绘出的鱼纹，在蓝靛草染缸里七进七出，才浸出这般沉静的颜色，像沉淀了千年的光阴。
独山是水族聚居地，老辈人说，这鱼纹里藏着跟山灵沟通的密码，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信了。
路过县城中心的铜鼓广场时，一群穿校服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个白裙姑娘起哄。
姑娘梳着水族特有的发髻，银簪上的鱼形吊坠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阳光透过雨幕照在她脸上，白得像上好的宣纸，正是住在老街的水族姑娘姜允儿。
“陆辰哥！”
姜允儿眼睛一亮，像只受惊的小鹿从孩子堆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发潮，却依然紧紧裹着，“给你的，我阿娘刚蒸的艾粑，还热着呢。”
油纸包递过来时，带着温热的触感，陆辰接过来的瞬间，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手。
姜允儿的手像刚剥壳的笋，又软又嫩，被他一碰，脸“腾”地红了，像被夕阳染透的云，转身就往自家方向跑，白裙摆在青石板路上扫过，留下淡淡的艾草香，像给湿漉漉的空气撒了把糖。
“哟——允儿姐又给陆辰哥送吃的咯！”
“陆辰哥，什么时候娶允儿姐当媳妇啊？”
起哄声此起彼伏，陆辰剥开油纸，咬了口艾粑，糯米的软糯混着艾草的清香在嘴里散开，甜丝丝的，带着点微苦，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县城里有人背后嘀咕，说他配不上姜允儿。
姜家是县城里有名的水族大族，祖上出过能与山灵沟通的“水语者”，据说能呼风唤雨，能让枯木逢春。
而他，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除了这间老宅院，一无所有。
可姜允儿从不这么想。
小时候他被巷口的大孩子堵在墙角抢零花钱，是她举着阿娘给的银镯子，哭着把人赶走，自己却被推倒在泥里，白裙子沾了一身脏；他没钱买课本，是她把自己的笔记抄了整整一本送来，字迹娟秀，连标点符号都工工整整；就连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也是她悄悄缝补过的，针脚细密得像春雨，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阿辰，回来啦。”
陆爷爷站在自家老宅门口，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瞬间被雨水浇灭，“快进来，族老们都在呢。”
陆辰走进堂屋，一股浓重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火塘边坐着西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都是县城里德高望重的水族族老，年纪最大的陆族长，脸上的皱纹比老树皮还深，听说年轻时见过天洞石壁发光的奇景。
火塘上的铁架吊着黑陶罐，里面煮着的米酒咕嘟冒泡，香气混着松木的烟味，在屋里酿出股岁月沉淀的味道，像一坛封了百年的老酒。
“坐。”
陆族长指了指火塘边的小凳，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带着审视，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听说你昨天又帮王阿公背柴了？”
“嗯，王阿公腿不利索，住得离城郊柴房远，来回要走两里地。”
陆辰答得实在，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艾粑，艾草香混着米酒香，在鼻尖萦绕。
“傻孩子。”
陆族长叹了口气，烟杆往火塘里点了点，火星子溅起，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可知咱们水族的规矩？
男子十六岁后，当以修炼为本。
总把功夫耗在这些琐事上，将来怎么继承家业？”
陆辰愣了愣。
族里是有“修炼”的说法，老人们常念叨祖上能呼风唤雨，能与山灵对话，可他长这么大，除了老人们口中的传说，从没见过谁真能飞天遁地。
隔壁的陆大勇，号称练了十年“硬气功”，结果扛一袋大米都首哼哼。
“族长，现在是新时代了，讲究科学……科学？”
另一位族老忍不住打断，声音带着火气，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震得火塘里的炭火都跳了跳，“那你说说，城郊紫林山的清泉，为啥旱季也从不干涸？
去年大旱，河里的水都见底了，就那泉眼，突突地冒水，比平时还旺！
城东天洞的石壁，为啥会自己发光？
月圆之夜，那光像活鱼似的在墙上游，你用科学给我解释解释！”
陆辰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些都是独山县城的怪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城郊紫林山深处的清泉，再旱的年份也水量充沛，据说那水喝了能强身健体，村里的老人喝了一辈子，个个活到九十多；县城东边那座叫“天洞”的溶洞，石壁纹路据说会在月圆夜发光，像无数条游动的鱼，谁也说不清是为啥。
“那是因为天洞底下沉着神鼓。”
陆爷爷突然开口，烟杆指向窗外的丘陵，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像在看很远的过去，“老祖宗说，上古时独山有恶龙作祟，一口气吞了七七西十九个孩童，把河水都搅成了血红色。
水族先祖耗尽心血，用山魂为骨，水灵为皮，铸了这面鱼纹铜鼓，以全族血脉为引，才把恶龙镇在天洞之下。
那鼓能聚灵气、唤清泉，是咱们独山的风水眼。”
“铜鼓醒，清泉涌；铜鼓鸣，山灵应。”
陆族长接话，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冒出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是千百年过去，铜鼓再没醒过，年轻人们也都当故事听了。”
陆辰心里莫名一动。
他从小就对这传说格外上心，总觉得那面铜鼓是真的存在。
有次偷偷跑到天洞附近，想进去看看，却被守在洞口的族老拦了下来，那族老吹胡子瞪眼，说擅自闯入会遭天谴，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暴毙当场。
“族长，您今天说这些……没什么。”
陆族长摆摆手，像是不愿多言，眼神却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只是提醒你，少管闲事，多想想自己的将来。
再过三个月是你的成年礼，到时候……”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撞破雨幕，像有人踩着鼓点在跑。
“族长！
不好了！
天洞……天洞那边山体滑坡了！
洞口被冲开了！”
一个年轻后生撞开门，浑身湿透，头发像贴在脸上的水草，脸上的惊慌像是被雨水泡开的墨，晕染得满脸都是。
“什么？！”
西个族老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老人，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陆族长手里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脸色骤变，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辰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悬在嗓子眼，落不下去。
天洞的入口，竟然被冲开了？
那面沉在洞底的神鼓，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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