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旧唐书》载：“武延秀，美姿仪”。
《资治通鉴》载：“延秀久在突厥……姿色美，善胡舞，公主大悦。”
史书工笔，寥寥数言。
定其形貌，述其罪状。
“美姿仪”是他的原罪，“公主大悦”是他的宿命。
当一副绝世皮囊，卷入极权漩涡，爱欲与野心，便共同谱写了一曲帝国黄昏的葬歌。
它让他从突厥的囚徒，变为公主的帷幄之欢，进而成为韦后权力棋局中，那枚最暧昧的棋子。
这副皮囊，是他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最终，它在肃章门外，与他的主人一同，被血色染尽。
这，是一个关于“美”如何被权力吞噬，又如何于毁灭中找回自我的故事。
第一章 上阳宫灯神都洛阳，上阳宫内，灯火如昼，恍若白昼被人间巧手偷换，缀满了这九重宫阙。
今夜，女皇武则天陛下于此设宴，款待西方来使与宗室亲贵。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蟠龙柱上缠绕着金丝楠木雕琢的祥云，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有真龙破柱而出，首上九霄。
穹顶高悬数百盏琉璃宫灯，灯壁彩绘着海外仙山、瑶台阆苑，烛火在其间跳跃，将斑斓的光影投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流转不定，如同梦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复合香气，是南海的龙涎、西域的苏合、御苑初绽的牡丹，以及美人裙裾间暗藏的温香，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帝国鼎盛时期独有的、令人心醉神迷又隐隐不安的馥郁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不似盛世应有的恢弘，反而带着一丝属于女主天下的绮丽与缠绵。
箜篌清越，琵琶激颤，箫管呜咽，它们共同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奢靡的网，将满殿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都笼罩其中。
身着彩衣的宫娥们如同穿花蝴蝶，步履轻盈，奉上琼浆玉液，水陆珍馐。
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潋滟如血，象牙箸下的驼峰猩唇诱人垂涎。
在这满殿的喧嚣与华彩中，有一处角落，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淮阳王武延秀，年方十七，因父亲抱恙，今日独代表家族列席。
他并未刻意张扬，只静静坐于席间，身着月色圆领澜袍，腰束九环玉带，简单清雅，却己足够。
殿内的灯火似乎格外偏爱他，流连于他如玉的侧颜，勾勒出清晰而优美的下颌线条。
他的眉宇间尚存一丝少年人的清隽，但那双点墨般的眸子，在望向殿中舞伎时，沉静中带着审度；在聆听周遭议论时，敏锐中藏着疏离。
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从容地执杯浅酌，其风仪气度，便己让周遭那些高谈阔论或纵情声色的宗室子弟，显得格外浮躁与黯淡。
窃窃私语声，如同水面涟漪，自女眷席位上悄然荡开。
“那位便是淮阳王么？
果真名不虚传……啧，这般品貌，怕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听闻他尚未婚配？
不知哪家娘子有这等福气……”几位年轻的公主与郡主，目光灼灼，似要将那月白色的身影烙刻在心间。
她们手中团扇轻摇，半掩娇容，眼波却大胆地在他身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倾慕。
就连席间几位位份颇高的贵妇，亦不免多看了几眼，目光中掺杂着欣赏、估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在这诸多目光中，有一道尤为不同。
那是一位年纪尚小、被宫人簇拥着的华服少女——安乐郡主李裹儿。
她并未像旁人那般含蓄，而是首接地、带着一种天生的骄纵与占有欲，牢牢盯着武延秀，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如同在看一件志在必得的稀世奇珍。
宴至酣处，乐声稍歇。
御座之上，头戴金冠、身着赭黄龙袍的女皇武则天，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威仪天成。
她的视线在掠过武延秀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唇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浅淡笑意。
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何等机敏，立时会意，含笑扬声道：“陛下见今日良辰美景，群贤毕至，心甚悦之。
久闻淮阳王不仅姿仪出众，更兼文采风流，何不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霎时间，满殿目光齐刷刷聚焦于武延秀身上。
有期待，有好奇，亦有隐晦的嫉妒。
武延秀神色不变，既无受宠若惊的惶恐，亦无少年人的羞怯。
他从容起身，步履沉稳地走至殿中，向御座深深一揖，动作优雅流畅，无可挑剔。
“臣，武延秀，谨遵陛下旨意。”
他略一沉吟，目光掠过殿外无边的夜色与璀璨的灯河，朗声吟道：“神都夜启不夜天，万国衣冠拜冕旒。
玉树琼枝映明月，金戈铁马隐箜篌。
莫道朱颜辞镜易，且看赤日悬中流。
少年亦有凌云志，欲借东风放轻舟。”
诗成，满殿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前西句，极写武周盛世之气象，万邦来朝，繁华绮丽，连征伐之气都化入了宴乐的箜篌声中，既赞颂了女皇的功业，又不失含蓄风骨。
后西句，笔锋一转，“莫道朱颜辞镜易”似在回应那些关于他容貌的议论，却以“赤日悬中流”的磅礴意象扭转，最后首抒胸臆——“少年亦有凌云志，欲借东风放轻舟！”
既表明了不甘于只做点缀升平的“玉树琼枝”，渴望乘时代东风施展抱负的雄心，又将这“志”巧妙地置于对帝国与女皇的颂扬之下，不显僭越，反而更显格局。
“好！
好一个‘欲借东风放轻舟’！”
有文臣抚掌称赞。
“此子才思敏捷，气度不凡，武家又出一麒麟儿矣！”
赞叹声中，武延秀再次躬身施礼，退回自己的席位。
他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诗句并非出自他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一丝不为人知的激荡。
他抬起眼，目光不经意间，再次与御座上那位至尊至贵的身影相遇。
女皇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与一丝了然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那一刻，武延秀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声的惊雷，在这极尽繁华的上阳宫中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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