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鲸听见了时间死去的声音。
那声音不在耳中，而在骨血深处嗡鸣。
像无数细碎的冰晶在血管里碰撞，又像亿万只春蚕在啃噬着世界的骨架。
每当这时，他都会放下手中林林总总的齿轮与簧片，抬起头，试图在那片过于澄澈的蓝天上，找到一丝裂痕。
青屿岛的天空没有裂痕。
只有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穿过敞开的窗，拂动他额前微卷的黑发。
午后阳光将这座名为“刻时”的古老钟表店填满，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沉，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也变得慵懒。
他的手指拂过工作台上一个黄铜鸟笼的骨架，里面住着一只机械知更鸟，这是养父老陈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未完成的作业。
鸟儿的胸腔内，复杂的机芯沉默着，缺少最关键的“心脏”——一个能模拟生命震颤的微谐振荡器。
他试过无数次，做出的零件总是差了一丝“活气”。
老陈说，修理时间的人，首先要听见时间的呼吸。
可陆见鲸听见的，只有那片无时无刻不在背景深处喧嚣的、来自“时蚀之海”的杂音。
它们是无数历史断片、湮灭回声与未竟之愿的混合体，是时间长河底部的泥沙。
在青屿岛，这杂音还算温和，像遥远海岸线的白噪音，只是在他凝神时，才会变得尖锐。
“又在发呆，小鲸？”
苍老温和的声音响起。
老陈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在工作台角落，那里没有沾染任何油污。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精干的小臂，上面依稀可见几道陈年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旧疤。
他的目光掠过那堆零件，落在陆见鲸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听见了什么？”
“……很多。”
陆见鲸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最小的齿轮，“像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同时说话，又像……冰裂开的声音。”
老陈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随即被宽和的笑容掩盖。
他拍了拍陆见鲸的肩膀，那手掌粗糙而温暖。
“时蚀之海无垠，我们所在的青屿，不过是其中一座小小的时序岛屿。
你能听见它的声音，是天赋，也是责任。”
这话陆见鲸听了无数遍。
青屿岛，一个在庞大时间坐标系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一个据说被“摆渡人”们祝福过的、远离主流航路的安宁之乡。
老陈就是这里的“守护者”，一个曾经的摆渡人，如今隐居在此，负责维护这片小小时序的稳定。
而陆见鲸，是他收养的孤儿，天生的“共鸣者”。
“我宁愿不要这种天赋。”
陆见鲸闷声说，“它只让我觉得……格格不入。”
学校里，孩子们觉得他古怪，眼神总是飘向不存在的地方；镇上的人对他客气却疏远，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珍品。
只有在这间堆满古董钟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旧木头气味的店里，他才能感到一丝真正的安宁。
这些停滞的、或规律行走的时间容器，它们的“声音”简单而纯净，是这片喧嚣杂音中唯一的慰藉。
老陈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
“孩子，时间从不言语，但它记录一切。
仇恨、爱、遗憾、希望……所有强烈的情感，都会在时蚀之海中留下刻痕。
你听见的，是众生的历史。
学会聆听，而非抗拒，你才能真正理解我们所要守护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最近，‘杂音’是不是变强了？”
陆见鲸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最近几个月，那背景噪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些新的、更加尖锐和不祥的频率，像钢丝被不断拧紧时发出的哀鸣。
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老陈沉默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块用软布包裹的怀表，递给陆见鲸。
“试试修复它。
它的‘声音’……很特别。
或许对你有帮助。”
那是一块极其古老的银质怀表，表壳上雕刻着繁复的、从未见过的星辰与航船图案。
它安静地躺在陆见鲸掌心，沉重，冰冷。
当他尝试将一丝微弱的“共鸣”之力探入时，感受到的不是通常机械的规律振动，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以及虚无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战栗的牵引力。
仿佛这表壳内，藏着一个即将苏醒的、饥饿的漩涡。
他猛地缩回手，脸色有些发白。
老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杯又往前推了推。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游客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店内琳琅满目的古董钟表。
他们的到来，带来了外面世界鲜活的气息，也暂时驱散了陆见鲸心头那莫名的不安。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工具，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只沉默的机械知更鸟上。
阳光依旧温暖，钟表的滴答声依旧规律，青屿岛的午后依旧平静得如同一个永恒的梦境。
但他指尖触碰到的、那怀表内部的冰冷虚无，以及脑海中日益尖锐的时空杂音，都在无声地预示着——这安宁的余烬，即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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