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日战争中坑道战

我扯着那身黄绿粗布军装，像纸板一样的材质，硌地脖子难受，被几个警察推着进来这里。

这临时军校就是废小学改的，说是军校，其实不如说是一个造兵场，训练战场炮灰的地方，

操场长着半人高的草，原来的篮球架只剩铁架子，锈得发黑，跟三堆破铜烂铁似的。

我三十五了，三天前还在写字楼敲键盘，今天就被拉来了——说是来当兵，其实都知道，

顶多俩礼拜，就得送前线当炮灰，陆陆续续地，被押来报道的人越来越多，前线急需兵源，

不管男女老少，都送来了。怎么打仗还有这么原始的套路？原来是在非洲。

住的屋是原来的教室，挤十二个人，铺盖是发霉的绿褥子，一摸掉白灰。战场需要一些炮灰，

第一批罪犯已经打光了，所以还要找一些有问题或者犯了错的人，不管男女，一是补充炮灰，

二是清理社会垃圾，三是如果能活着回来，那就算赎罪了。第一个跟我搭话的是老周，

四十多，啤酒肚把军装撑得鼓鼓的，左手少半截食指，说是偷工厂零件时被机器轧的。

你犯啥事儿了？他叼着根没点的烟，瞅我领口别着的钢笔——那是我从公司带的，

笔帽磨亮了。我没吱声，往下扯了扯军装，盖住破牛仔裤的膝盖。老周不管，

自己说：我偷三箱轴承，本该蹲两年，没想到遇到这种事，选来这儿好歹比坐牢强。

咱这身子板，上战场就是送肉，认了。斜对铺是对夫妻，男的戴金边眼镜，

镜片裂了道缝；女的叫林薇，穿军装总解俩扣子，露着细金项链，在这儿特扎眼。

俩人都是律师。白天站队，林薇总往男的身边凑，男的叫顾明远，老往旁边躲，

肩膀绷得硬邦邦。晚上查铺的走了，老周凑过来小声说：知道他俩为啥来不？

女的跟半个律师圈的人睡过，男的更离谱，跟他亲妈搞一块儿！上铺的陈阳嗤了一声，

这小子才十九，偷家里钱赌光了被送来的。都自身难保了，还说别人？他翻个身，

军装卷上去，后腰露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胎记，昨儿我听见林薇跟顾明远吵，

说离婚协议早签了，就差手续，顾明远说『没领证就还是我老婆』，酸得我牙疼。

我裹着被子没说话，手指摸着钢笔。林薇的脸总冒出来——三个月前在律所楼下咖啡馆，

她穿白西装裙，涂着豆沙口红，跟我吐槽顾明远死心眼。那天我谈崩项目，

老板把我骂惨了，她递了杯冰美式给我，说别跟自己较劲。后来就乱了，她约我去酒吧，

说顾明远知道她出轨了，又说俩人早签了离婚协议，就等顾明远他妈松口。

我那时候昏了头，光看见她委屈了，忘了自己有老婆，忘了抽屉里还有结婚五年的戒指。

直到被我老婆发现，直到家庭破裂。我才知道顾明远没签字——协议是林薇自己写的，

顾明远就画了个叉。我老婆说我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忠贞都不懂遵守，要把我曝光。

直到三天前，警察找到刚刚被领导数落、被人戳脊梁骨的我。又想那婊子呢？

老周把我喊回来，指窗外。林薇站在操场那棵歪脖子槐树下，顾明远跟她对面站着，背着手，

眼镜在月光下反光。听说你跟她搞一块儿了？陈阳从上铺探下头，语气没啥坏心眼，

就是破罐破摔的好奇，在这里，只要想知道某个人的问题，都不是难事，

顾明远昨儿跟炊事班老张说，不是打仗，早把你俩告了。我把脸埋进被子，

霉味呛得鼻子酸。结婚五年，我跟老婆没咋吵过，她总说我太老实，成不了事，

可她没料到，我能犯这错。来这儿前一天，老婆来派出所看我，没骂我，就把钢笔塞给我，

说留着写字，她猜得到我面临的会是什么，转身时，我看见她外套后襟沾着我掉的头发，

扎得眼睛疼。第二天五点就吹哨，我们不敢跑，在学校周围都有巡逻的真正的军人，

战争爆发了，跟和平时代不一样，性命就像蝼蚁。教我们的教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兵，

左胳膊绑着绷带，说是从前线退下来养伤的。他教我们握枪，都是老步枪，枪托磨得光溜，

掂着沉得要死。别想着瞄准，小兵嗓子哑得跟砂纸磨似的，上了战场，

能把枪端起来就不错，看见穿灰衣服的就打，别犹豫。他说话时总瞅远处的山，

山后头就是前线，时不时能听见炮声，跟闷雷似的滚过来。林薇握枪总不对，

手指老往扳机外头歪，小兵纠正三次还记不住。我手抖。她跟小兵撒着娇，

顾明远站旁边，脸憋得通红，突然抢过她的枪：我教你！他站林薇身后，左手扶她手腕，

右手帮她扣扳机，动作僵得跟演话剧似的。林薇肩膀颤了颤，没躲，也没说话，

阳光照在她项链上，晃得我眼睛花。陈阳凑我旁边小声说：你看顾明远那德行，

明明恨得要死，还装关心，贱不贱？我没接话，想起老婆帮我系领带的样子，

她总说你脖子粗，领带松点，手指绕着领结，动作轻得很。中午吃玉米糊糊，

稀得能照见人，就着腌萝卜干。大伙儿蹲操场边吃，没人说话，就听见勺子刮搪瓷碗的声。

突然顾明远把碗往地上一摔，糊糊洒一地，溅得林薇军装上黄一块白一块。

你昨天跟他说啥了？顾明远指着我，声音发颤，眼镜滑到鼻尖，

你跟她说『离婚协议不算数』？你算个屁！林薇赶紧拉他：别闹，这儿不是家里！

家里？顾明远甩开她的手，嗓门突然大了，你把家里当啥了？你跟他睡觉的时候，

想过家里还有我吗？周围人全停了筷子，齐刷刷瞅过来。我捏着碗的手使劲，

碗沿硌得手心疼。顾明远，我站起来，声音比想的稳，她跟我说你们签了协议，

我才……你才啥？顾明远冲过来要打我，老周赶紧拦住，

啤酒肚抵着顾明远胸口：干啥？要打出去打！让教官看见，全得罚跑圈！顾明远喘着气，

眼睛通红，盯着林薇：我没签字！那协议是你逼我画的叉，我妈说了，没她点头，

这婚离不了！林薇脸白了，往后退一步，撞到陈阳的碗，糊糊洒在军裤上，她没擦，

就盯着顾明远，声音跟蚊子似的：你妈？你还听你妈的？你跟你妈那点破事，谁不知道？

顾明远脸瞬间没了血色。老周赶紧拉走顾明远，陈阳拽着我往教室走。你说他俩这事，

谁对谁错？陈阳边走边踢石子，顾明远跟他妈那事，老张说他爸死了后，

他妈就跟他睡一屋，都五年了。林薇出轨，也不全是她的错吧？我没说话，

想起老婆昨天发的短信，就六个字：注意安全，等你。我没敢回，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也不知道她等的那个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接下来几天没人提这事。

顾明远和林薇故意错开走，站队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吃饭一个蹲东边一个蹲西边。

老周教我们打背包，他断着手指，动作倒麻利：上了战场，背包就是命，

里头塞块压缩饼干，再放件干净衣裳，受伤了能擦血。陈阳总学不会，背包老散架，

老周骂他小兔崽子，手比脚笨，骂完还帮他捆。有天晚上炮声离得近，震得窗户哐哐响。

陈阳睡不着，拉我去操场抽烟，他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都软了。我爸抽这个，

陈阳点着烟，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我偷我爸妈养老钱的时候，他正住院，肺癌晚期，

我妈哭着说『你爸就剩这点钱了』，我还是拿去赌了。他抽得太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来这儿挺好，死战场上，总比被我妈骂死强，一开始想赚一笔，后来想着回本，

再后来……陈阳苦笑了一下。我接过烟点着，呛得喉咙紧。远处槐树下，

林薇和顾明远站着，没说话，顾明远递给她件军大衣——夜里凉，林薇就穿单军装。

林薇接过大衣搭胳膊上，俩人就那么站着，跟俩木头桩子似的。你说他俩还能好吗？

陈阳指了指，明明恨成那样，还凑一块儿。我吸口烟没说话，烟烧到指尖时，

想起林薇递冰美式的样子，顾明远摔碗的红眼睛，老婆塞钢笔的眼神，心里堵得慌。第七天，

教官发子弹，每人五发，装牛皮纸包里。明天实弹射击，后天出发去前线。

小兵绷带换了新的，脸色更差了。夜里教室灯亮到挺晚，老周缝军装袖口，

用粗线缝了个歪补丁；陈阳借我的钢笔写信，说要给爸妈写，万一死了，

让他们知道我没太丢人；顾明远坐角落，借月光擦眼镜，林薇坐对面，拿布擦步枪上的锈。

这枪太老了，林薇声音轻，上战场说不定打不响。顾明远没抬头：总比没枪强，

你不打，后面的士兵就打你，死的更快。你怕不？林薇问。

顾明远擦眼镜的手顿了顿：怕。我也怕，林薇笑了笑，笑声发颤，

以前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敢跟你吵，敢跟别人睡觉，敢跟他老婆大闹，现在一听炮声，

腿就软，算了，活着也是天天被骂，错了就要承担。顾明远抬头看她：后悔不？

林薇摇摇头又点点头：后悔没早跟你说清楚，也后悔跟他在一块儿。她没提我名字，

我知道说的是我。我转头看陈阳的信，字歪歪扭扭，爸对不起，妈对不起

写了一遍又一遍。第八天实弹射击糟透了。陈阳第一枪就打偏，子弹擦着靶子飞，

吓得他差点扔枪；老周打三发全在靶子边，他挠挠头：老了，眼不准了

；顾明远五发全中，靶心都打穿了，小兵愣了愣：以前当过兵？

顾明远摇头：以前在靶场玩过，我爸是警察。林薇打两发都没中，

第三发枪托撞得她肩膀疼，嘶了一声，顾明远立马过去摸她肩膀：疼不？

林薇没说话，把枪递给他：你帮我打。顾明远没推辞，端枪两发全中。

小兵拍他肩膀：不错，上战场多带带他们。顾明远点点头，没看林薇，转身走了。

第九天收拾行李，没啥好收的，就一身军装，半包饼干，陈阳把写好的信塞内兜，

拍了拍：贴身放，死了也带着。老周给断指套了个布套：别让子弹打着，疼。

林薇把金项链摘下来塞顾明远手里：我戴着碍事，你帮我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