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十二月廿九,雪下得比往年都狠。
京城上空像被谁撕开了口子,鹅毛大雪一团团砸下来,落在丹陛、落在御道、落在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冰裂的声响。
铜壶滴漏第三声撞在鼓面,回音滚过三重宫墙,震得檐角铜铃一阵乱颤,也震得沈长歌耳膜生疼。
她立在丹陛之下,雪色映得她眉目冷白。
大红织金嫁衣穿在她身上,却沉甸甸地吸饱了血,变成暗红近黑。
血顺着金线淌进凤椅的刻槽,凝成一笔一画的“恨”字,像是谁用指甲抠出来的,边缘翻着毛刺。
她伸手去摸,指尖立刻被木刺挑破,血珠滚进去,又给那字描了一遍边。
——原来竟是她自己的血。
“吉时到——”内侍的嗓音尖利,被风雪撕得七零八落。
沈长歌想抬头,脖子却僵得生锈。
铜鼎就在她面前,三足两耳,腹下火焰己燃,火舌舔着雪,雪化成雾,像白绫缠住鼎身。
她三个月大的儿子被裹在明黄襁褓里,小脸冻得青白,却还冲她笑了一下,唇边一点梨涡,像她,却更像萧庭生。
那一笑,像刀尖剜进心口。
“皇家骨血,当为万民取暖。”
萧庭生站在鼎旁,雪落在他肩头,积了一层薄白。
他声音温润,像春夜吹笛,却字字锯骨,“皇后,你且看着——天下太平,先需祭炉。”
沈长歌张开口,喉咙里却塞着一团火,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沈鸾弯腰,把一支“凤命谶签”塞进她领口,指甲在她锁骨上一划,留下一道血线。
“下辈子,别抢我男人。”
她笑得温柔,眼底却燃着毒火,像一朵开在坟头的曼陀罗。
鼓乐轰然,像万鬼齐哭。
沈长歌被按向鼎口,热气扑到脸上,瞬间凝成水珠,又很快被烤干。
她最后一眼——孩子的襁褓落在赤炭上,像一朵梨花被扔进火山,发出极轻的“噗”的一声。
那一声,震得她耳膜穿孔,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凤椅背,“恨”字终于完整。
绳索勒紧,眼前炸开一片白——白得刺眼,白得发冷,白得像母妃死时那床冷被。
黑暗里,时间被拉长,像一条永无尽头的走廊。
她漂浮,听见滴漏倒转,水声“嗒——嗒——”地往回走。
忽然失重,猛地坠落——沈长歌坐起,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仍被白绫勒住。
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得斗室生寒,也照得她满脸泪痕。
她先摸肚子——平;再摸牙——全;最后摸床栏——梨木温润,没有血槽。
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落。
“小姐?”
奶娘推门进来,一盏琉璃灯晕开一团暖黄,药香扑面而来——雪上一枝蒿,微苦带甘。
“喝药了,明日及笄,得养足精神。”
沈长歌伸手接碗,指尖抖得像风里的梨花。
瓷碗烫手,她却舍不得放,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廿九,及笄前夜呀。”
她垂眼,把药含在口里,毒味灼舌,却忽然俯身——“哇!”
药汁吐进绣鞋,鞋面梨花瞬间被染成夜昙。
奶娘惊呼,她去捂嘴,掌心沾着药渣,苦涩蔓延。
“别吵,”她声音低,却带笑,“再吵,就把你扔进井里。”
窗外,井口正冒着白气,像一张黑漆漆的嘴。
沈长歌下床,赤足踩地,寒气顺脚心往上爬,她却觉得踏实。
镜台前,她指尖在镜面划出雾痕,写下七个名字,敲碎铜镜,七瓣碎片映出七张脸。
“别急,一个一个来。”
窗外雪光落在颈侧朱砂,像未出鞘的剑。
她折梨枝,以母妃“血墨”和“雪上一枝蒿”和匀,七片梨叶,七个人名。
叶片放进香囊,贴肤挂颈,毒香随血脉游走,像一条冰冷的蛇,却让她安心。
“这一次,”轻轻声道,声音温柔得像唤情人,“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小姐,你……你在跟谁说话?”
奶娘颤声问。
沈长歌回头,眼底还沾着泪,却笑得明艳:“跟我自己。”
“那……药还喝吗?”
“喝。”
她端起空碗,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叮”,“但得换一副。”
“换什么?”
“雪上一枝蒿,三分量,别多,别少。”
奶娘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毒!”
“毒才能救命。”
她抬眼,眸子黑得吓人,“去吧,别让人看见。”
奶娘退到门口,又回头:“小姐,你……是不是魇着了?”
沈长歌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化在掌心,变成一滴水,像泪。
“魇者?”
她低笑,声音轻得像雪落,“不,我醒了。”
更鼓西下,夜己三更。
沈长歌独坐镜前,指尖抚过碎镜,每一片都映出她一只眼,一只鼻子,半片唇。
她忽然想起幼子最后的笑,想起萧庭生温润的嗓音,想起沈鸾指甲划过锁骨的疼。
疼像一条线,把前世与今生缝在一起,缝成一张网,网住她,也网住他们。
“先自毒,”她轻声道,声音像雪上刮过的风,“病弱才能活,活才能杀人。”
她起身,推门,雪风扑面,像一把刀,她却迎上去,让刀割脸,让痛提醒自己——这一次,她不能再死。
她走到井边,俯身,看黑水映出自己的脸——十五岁,杏眼薄唇,眼尾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冷寂。
她伸手,指尖在井沿写下一个字:“恨。”
字迹很快被雪覆盖,像从未存在。
她却笑了,笑得胸腔发颤,像雪地里有人划亮第一根火柴。
“萧庭生,”她低语,声音散在雪里,“你且等着——这一次,我要你眼睁睁看着,天下如何易姓。”
雪落在她肩头,积了一层薄白,像给她披了件冷孝。
她却不再觉得冷。
她心里燃着一把火,火里烧着七个名字,烧得她血液滚烫,烧得她眼底发红。
火不灭,她不眠。
雪不停,她不走。
她要一步一步,踏雪而行,把仇人的名字,全部踩进雪里,再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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