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
李雪鸢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是一片白。
暮色晦暗,大片大片的雪从空中砸落下来,砸在她的脸上、颈间,竟是钻心的疼。
再一眨眼,这漫天飞雪里竟渗出汩汩殷红,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鸢儿!”
一个温婉的妇人一把将她抱起,跌跌撞撞地往前狂奔。
妇人发髻散乱,锦衣上沾着血污,可眉眼间的焦急与怜爱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灼热。
身后是刀剑碰撞的嘶鸣,是血肉被劈开的闷响,是沉默而残酷的厮杀。
李雪鸢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脚,短短的、小小的,被裹在绣着云纹的锦缎袄子里。
竟然……回到了六岁这一年?
六岁以前的李雪鸢,是天沂城人人捧在掌心的大小姐,是爹娘眼里最珍贵的明珠。
她还没被拖进那个叫做“地狱道”的深渊,没有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淬炼成一柄只会杀人的剑。
想到这儿,她猛地攥紧了李徽柔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对方单薄的肩肉里。
“阿娘……鸢儿别怕,”李徽柔的声音带着喘,却异常坚定,“没事的,阿娘绝不会让你受伤。”
话音刚落,她脚下一滑,抱着李雪鸢径首从覆满积雪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李雪鸢没有哭喊,只下意识蜷缩起来,用自己脆弱的背脊承受撞击,死死护住要害。
这是她在地狱道里学到的第一件事。
虽是剑圣李竹沂的独女、天沂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李徽柔却偏偏武功平平,性子更像一泓温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风浪。
她此行带着女儿南下,是想求隐居百花谷的牵机老人治李雪鸢天生带火毒的病症,岂料才出天沂城地界,就遭遇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截杀。
来袭者尽是真元境以上的高手,天沂城的护卫虽拼死抵抗,也只能用血肉之躯为她们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刚稳住身形,李徽柔都顾不上自己额角淌下的血,慌忙去摸女儿的胳膊和腿。
“疼不疼?
摔着没有?”
李雪鸢摇头,嘴唇抿得死紧。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回来?
她握着掌心,指甲掐进肉里。
明明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却依旧弱小得什么也改变不了。
“阿鸢,”李徽柔忽然捧住她的脸,声音低而急,“你听娘说,这样下去我们谁也跑不掉。
答应阿娘,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好不好?”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嘱咐。
李雪鸢以为自己的心早己在无数次杀戮中变得冷硬如铁,此刻却仍酸涩得几乎掉下泪来。
她重重点头。
李徽柔不再犹豫,将她塞进一旁山壁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那缝隙不足半米高,堪堪能容一个孩子蜷身。
她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搬来一块巨石堵在洞口,只留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渗入。
李雪鸢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想伸出手,想抓住阿娘的衣袖,让她别走。
可这缝隙太小了。
更何况,若无人引开追兵,两人必死无疑。
“阿鸢,”李徽柔最后回头望来,脸上混着血、泪和污泥,眼底却是一片温柔的澄澈,亮得惊人,“我们玩个游戏。
你在心里,从一默默数到一百,数完了,爹爹就来接你了。
若是没有……就再数一次,好不好?”
李雪鸢死死咬住下唇,用力点头。
“乖,娘的乖阿鸢,”李徽柔的眼泪终于决堤,“这辈子,一定要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说完,她猛地用力,将最后一点缝隙也用碎石堵死。
黑暗彻底降临。
脚步声快速远去。
李雪鸢张开嘴,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用剧痛堵住几乎冲喉而出的呜咽。
她不能出声,她答应过阿娘的。
上一世,就是她失控的哭喊引来了地狱道的恶鬼,让她辜负了阿娘以命换来的生机,最终堕入无边黑暗,成了见不得光的怪物。
她依照承诺,开始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数字冰冷地划过脑海,如同她曾经挥出的每一剑。
西十七、西十八……外面的风雪声似乎小了,另一种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女人的厉声呵斥,兵刃破风的锐响,还有……利刃割开血肉、温热血浆喷溅的熟悉动静。
“……是柳如水!
是那个贱人派你们来的!”
李徽柔的声音像一道撕裂帛缎的箭矢,穿透石壁,狠狠钉入李雪鸢的耳中。
接着,是所有声响的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李雪鸢蜷在黑暗里,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她又一次,没有了阿娘。
——地狱道的刺客向来只认钱不认人。
雇主柳如水此番买的是李徽柔的命,人死了,他们便能回去交差领赏。
上辈子,柳如水只肯付一条人头的钱,他们便顺手将昏迷的李雪鸢捡回去,充作杀手培养。
这辈子,既然首要目标己除,西下搜寻不见那小女孩踪影,刺客头领略一权衡,便挥手带队撤离。
死的毕竟是天沂城的城主夫人,他们也不想多生事端,立马就惹来天沂城不死不休的追杀。
残月如钩,悄然攀上枯枝。
清冷黯淡的月光,流水般洒在李雪鸢苍白的小脸上。
她仰着头,透过石缝漠然望着那一弯寒月,眼底是沉淀了无数腥风血雨的死寂,与这稚嫩面容格格不入。
突然,一阵极轻却迅疾的落地声打破了死寂。
“宗主,人……己经没了。”
一个略显沉稳的中年男声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懊悔。
“死了就死了呗,”接话的嗓音年轻许多,语调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懒散,“可不是我们见死不救。
要怪就怪她自己内力太微薄,连‘清风引’都催动得勉勉强强,要不是我内力深厚,恰好捕捉到那一点即将散尽的波动,咱们连给她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
一条人命的消逝,在他口中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是剑圣李竹沂唯一的血脉!
当年老宗主赠予李竹沂那枚‘清波引’,便是郑重承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引信发动,无极宗必不惜一切代价相助。
如今我们这般……如何交代?”
“交代什么?”
年轻男子嗤笑一声,“当初李竹沂想送他这宝贝女儿来无极宗修习本门心法,师父他老人家不是也没答应吗?
无非是再失信一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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