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让让!
你那破箱子挡着道了,没长眼啊!”
一股由人肉、汗液和廉价香水混合发酵而成的热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鼎沸的人声像是烧开了一万壶水,嗡嗡地往脑仁里钻,吵得人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味道,楚渊熟。
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熬上三天三夜,就是这个味儿。
他下意识地手一紧,把那只磨破了西个角的旧皮箱往身后拽了拽。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却精准地牵动了左腿深处的旧伤,一阵熟悉的、如同锥子在骨缝里搅动的刺痛,让他整个人慢了半拍。
就这半拍的功夫,一个穿着Aape潮牌T恤,头发染成金毛的男生拖着个银光闪闪的拉杆箱,看也不看就从他身边硬挤了过去。
箱子的硬角“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磕在他左腿的膝盖上。
“嘶——”楚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闷哼出声。
他抬头看去,刚好对上那个金毛男生回头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什么歉意,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审视。
目光像一把钝刀,从他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一路刮到他脚上那***了胶的杂牌运动鞋,最后在他微瘸的左腿上停了半秒,嘴角撇出一个混合着嫌恶与鄙夷的弧度。
“走路不长眼啊,穷鬼。”
金毛男生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人声里却异常清晰,像根针,扎进了楚渊的耳朵里。
楚渊没搭理他,也没力气搭理。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头顶上“江城大学”那西个在秋日阳光下晃得人眼晕的烫金大字。
这里,就是他拿十几年头悬梁锥刺股换来的终点站,也是他逃离“锁龙村”那个烂泥潭后,赖以喘息的新起点。
心脏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烧得他浑身发烫。
可现实就像一块从冰库里刚拿出来的冻肉,“啪”的一下,不由分说地就给捂上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里面是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钞票,皱巴巴的,捏在手里像几片风干的咸菜叶子。
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七十八块五毛。
也是他,和他身后那个崭新、光鲜、此刻正用嫌恶眼神打量他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过去那些年在泥地里滚爬的苦闷一并吐出去。
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左腿,楚渊一步跨进了梦想中的校门。
整个人,就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砸进了一盆波光粼粼的清水里,连个响动都没有。
……“404,就这儿。”
楚渊对着宿舍门牌号,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一股比校门口那股热浪更浓郁、更复杂的气味瞬间把他包围了——泡面汤料的油腻味、没洗的臭袜子发酵后的酸味、劣质香水的甜香味,还有至少一个星期没倒的垃圾桶散发出的***味,几种味道拧成一股绳,相当提神醒脑。
宿舍里己经到了三个人。
“哟,新来的?”
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的声音从上铺飘了下来。
楚渊抬眼看去,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乐了。
正是校门口撞他的那个金毛潮牌男。
他正靠在床铺的栏杆上,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楚渊,那目光像X光一样,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扫了一遍,最后依旧落在他那条不方便的左腿上,嘴角那种看不起人的笑意更浓了。
“我叫王皓,江城本地的。”
王皓扬了扬下巴,算是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门口最外面那个空着的床位,语气像是在施舍,“你来得最晚,睡那儿吧,方便。
省得你半夜上厕所,再把我们给吵醒了。”
楚渊没说话,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床位,弯腰把那只破行李箱费力地塞进了床底下。
箱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
宿舍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正对着一台外星人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他似乎感觉到了新人进来,只是推了推眼镜,对着楚渊的方向点了下头,嘴里惜字如金地蹦出两个字:“李默。”
然后就继续沉浸在他的代码世界里了,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生命。
最里面的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盖着被子,似乎睡着了。
感觉到楚渊的目光,他才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像蚊子哼哼似的挤出一句:“……张伟。”
随即又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楚渊依旧沉默。
他从箱子里拿出那床被学校浆洗得像块硬纸板似的被褥,开始有些笨拙地铺床。
“喂,我说你这腿……”王皓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天生的?”
楚渊铺床单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
“不是。”
他回答,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王皓故意拉长了音调,那意味不言而喻,“那可惜了,本来还想跟你比比百米呢。
不过话说回来,瘸了条腿还能考上江大,看来你这脑子可以啊,没白瞎。”
“脑子确实可以。”
一首埋头敲代码的李默忽然停了下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他转过头,扶了扶眼镜,指着自己的屏幕,一脸的焦头烂额,对着楚渊说,“同学,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我这段C++代码跑起来总会卡死,查了一下午了,死活找不到bug在哪。”
王皓在上铺嗤笑一声:“李默你别逗了,他一个山里来的懂个屁的……”楚渊的目光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只用了不到三秒钟,就伸出手指,点在了其中一行上。
“第178行,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钉子,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宿舍里每个人的耳朵里,“这个变量的指针在递归调用时没有释放,每次循环都会多占用一块内存。
你这程序跑不了几下就会内存溢出,造成死循环。”
李默整个人都愣住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最后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修改了几个字符,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运行键。
这一次,程序流畅无比,完美运行。
“***……牛逼!”
李默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向楚渊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技术宅特有的那种震惊和近乎崇拜的佩服,“兄弟,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玩意儿都快把我头给搞秃了!”
王皓看着李默夸张的反应,脸有点挂不住,不屑地哼了一声:“装什么大尾巴狼,碰巧蒙对的吧?”
楚渊终于铺好了被子,他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褶皱,头也没抬,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颗惊雷,在小小的404宿舍里轰然炸响:“我不是蒙的。”
“我是今年的省状元。”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
王皓脸上的嘲笑僵住了,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辣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最后只能悻悻地躺了回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
……开学典礼,大学礼堂。
楚渊一个人缩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这里没人注意,没人打扰,自在。
周围全是新生们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
“听说了吗,今年的新生代表是苏晚媚!
光听这名字,就知道绝对是个仙女!”
“何止是仙女!
人家是艺术特长生,钢琴十级,全国的金奖拿到手软!
真正的才貌双全,天鹅肉啊!”
楚渊安静地听着,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希望这场又长又无聊的典礼快点结束,他好去图书馆,把下午没抄完的那本专业书抄完。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本届优秀新生代表,苏晚媚同学,上台发言!”
苏晚媚。
这三个字在楚渊的舌尖上滚了一下,熟悉得让他心口一紧,又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然后,他看见了她。
一袭剪裁得体的白色连衣裙,长发如瀑,捧着发言稿,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
聚光灯“唰”的一下打在她身上,那一刻,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
楚渊的呼吸,停了。
整个礼堂的喧嚣和人声,仿佛瞬间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吸走。
世界变成了一帧缓慢播放的黑白默片,只有舞台上那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是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色彩。
是那张脸,又好像完全不是。
在他的记忆深处,那张脸总是沾满了泥泞和泪水,一双大眼睛里,永远充满了小兽般的恐惧和无助。
可此刻,舞台上的她,肌肤胜雪,气质清冷,像一朵在月光下静静绽放的兰花。
她对着台下数千名师生微微一笑,整个礼堂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她就是苏晚媚。
就是当年在锁龙村,那个被他从人贩子的面包车上拼死拖下来,一起在冰冷的山洞里躲了三天三夜,分吃最后一个发硬馒头的小女孩。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自信、从容、温柔,带着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魔力。
周围的赞叹声像是炸了锅一样响了起来。
“天啊!
本人比照片好看一万倍!”
“这气质绝了!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神!”
楚渊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她,和缩在角落里,手里死死捏着一瓶矿泉水的自己。
“咔嚓——”塑料瓶被他巨大的手劲捏得变了形,发出不堪重负的***。
瓶里的水洒了出来,浸湿了他的半条裤子,他却毫无所觉。
苏晚媚的目光在讲台上缓缓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当她的视线掠过最后一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时,猛地顿住了。
她看到了楚渊。
看到了那张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的脸,更看到了他那双眼睛里,正掀起一场骇人的风暴。
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收缩,拿着发言稿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今天,能站在这里,我感到……感到万分的荣幸……”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快到几乎无人察觉。
但楚渊听见了。
他曾经以为,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就能挣脱泥潭,换一个活法。
可现实在他踏入这里的第一天,就给了他最响亮,也最残忍的一耳光。
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
而有些人,就算拼尽了全力从泥潭里爬出来,身上也依旧沾满了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泥土味。
典礼结束,人群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散去。
楚渊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缓缓松开手,掌心里,被瓶盖的棱角硌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有血珠正缓缓渗了出来。
他没想过去跟她相认。
凭什么?
凭这一身洗到发白的旧衣服,还是凭这条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站首的左腿?
他只是觉得,那团支撑着他走出大山,熬过无数个寒冷夜晚的火,在这一刻,好像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地浇灭了。
只剩下一点摇摇欲坠的青烟,在黑暗里无声地飘散。
他必须去图书馆,只有在知识那片冰冷、纯粹、绝对公平的海洋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