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
李狗剩把西桶水倒进井台大缸,扁担压得肩头火辣。
他没歇,转身往回走。
杂役营门口围了一圈人。
伙房方向传来吼声,是张老三。
“账对不上!
少九石粮!
你当老子瞎?”
“上月收三十二石……支出去五石给头领,三十个喽啰每人每月六斗,合十八石……余九石……放屁!
粮仓就剩三石半!
你还敢念数?”
是管粮喽啰的声音,抖得像风里的破布幡。
李狗剩挤进去,看见那人跪在地上,脸青了,手死死抱着账本,指节发白。
张老三拎着铁尺,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查不出粮去哪了,你就得填这个窟窿!
砍一条腿,押去后山喂野狗!”
人群嗡了一声。
有人低头,有人往后退。
没人说话。
李狗剩蹲在屋檐下,饭碗还搁在泥地上,掺沙的糙米咬在嘴里,硌牙。
他没咽,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三十二减五是二十七,再减十八,得九。
这个数,他夜里算过三遍。
每趟挑水时也默一遍。
像呼吸,像心跳,刻进骨头里。
他放下饭碗,站起来。
“慢着。”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张老三回头,眯眼:“你?
昨儿还摔水桶的杂役?
滚回去挑你的水!”
“账没算错。”
李狗剩往前一步,“是有人藏了粮。”
哄笑声炸起来。
“这小子疯了!”
“管粮的都认栽,他倒来逞能?”
“怕不是想出风头,活腻了?”
张老三冷笑:“你懂个屁!
粮仓就这么大,三石半就是三石半!
你说有九石,那你倒是说说,多出来的在哪?”
李狗剩盯着他:“上月收粮三十二石,头领支五石,喽啰每日消耗六斗,三十人一月十八石,余九石——现藏于后山北坡第三棵松树下的地窖。”
全场静了。
一个老兵低声嘀咕:“每日六斗……三十人……一月确实是十八石啊……”另一个接话:“后山那地窖……前些天我路过,见新翻的土……”张老三脸色变了:“你放什么狗屁!
谁让你查粮的?
谁给你的胆子?”
“俺没查。”
李狗剩站首了,“俺只是记得数。”
“记数?”
张老三抬手,铁尺砸在粮账本上,“啪”一声,纸页飞散。
“你拿脑子当算盘使?
你当老子是傻子?”
“要是不信,”李狗剩不躲,“请派个人去挖。
若没有九石粮,俺替他受罚,砍腿,喂狗,都行。”
没人动。
李狗剩看向人群里一个穿旧皮甲的老头。
那是寨里管马厩的刘伯,早年跟过邓元觉,说话还有点分量。
“刘伯,您带几个人去看看。
若挖不出粮,俺当场磕头认罪。”
刘伯皱眉,看了张老三一眼,又看李狗剩。
这小子昨天还被踹得趴地,今天敢站出来?
他咳嗽两声:“老三,这事……总得查清楚。
不能冤了好人。”
张老三咬牙:“查?
好!
老子倒要看看谁在装神弄鬼!”
他冲身后两个喽啰吼:“去!
挖!
要是没粮,这俩一起砍!”
两个喽啰迟疑着走了。
李狗剩退回人群,蹲下,低头搓指甲缝里的黑泥。
手心出汗,贴着裤缝擦了两下。
他不敢抬头,可耳朵竖着,听风声,听脚步,听远处山上传来的鸟叫。
时间像熬粥,黏糊糊拖着走。
半个时辰后,脚步声急促。
一个喽啰跑回来,气喘:“挖……挖到了!
松树底下,一口麻袋封着口,打开是糙米!
称了,整整九石!”
人群哗然。
“真有粮?”
“藏那儿干啥?
不上账?”
“咱们快断粮了,他倒藏着?”
刘伯沉着脸:“老三,这怎么说?”
张老三脸一阵青一阵白,嘴硬:“战备存粮!
怕泄露给官兵!
老子自有安排!”
“战备?”
李狗剩站出来。
“那为何不报账?
为何不告诉大伙?
若不是今日查账,等粮仓空了,我们才知道有九石藏在山里?
到时候,人饿得走不动路,还能打仗?
还能守寨?”
没人说话。
一个老喽啰低骂:“差点让老子饿死,就为了你藏粮?”
另一个吼:“老子媳妇还在下面村子里挨饿,你倒好,偷偷藏粮!”
张老三额头冒汗,后退半步:“胡说!
老子是为了山寨!”
“为了山寨?”
李狗剩往前一步。
“那账本上写的‘损耗’是啥?
上月雨多,你说粮霉了两石,可俺亲眼见你把两袋米运到东坡,交给一个戴斗笠的汉子。
那人脚上穿的是济州城南街才有的麻底布靴。”
张老三猛地抬头:“你……你跟踪我?”
“俺挑水路过。”
李狗剩声音平。
“俺只记数,不记人。
可数对不上,俺就得问。”
刘伯脸色铁青:“老三,你私卖军粮?”
“没有!
绝对没有!”
张老三挥铁尺。
“这小子血口喷人!
他勾结外人,妄图动摇山寨根基!
拿下他!”
两个亲信扑上来。
李狗剩没动。
刘伯抬手拦住:“慢!
粮的事没完!
九石粮是谁藏的?
为何藏?
必须查清!”
“对!
查!”
“不能就这么算了!”
“咱们吃掺沙饭,他倒藏好米!”
人群躁动。
张老三被围在中间,脸色发灰。
刘伯冷眼看张老三:“你带钥匙,开一次仓,当众称粮。
再派人去后山,把九石全搬回来,一并过秤。
若有差,军法处置。”
张老三嘴唇哆嗦,终于点头。
半个时辰后,粮仓门打开。
三石半糙米倒在席子上,称重三次,实为三石西斗。
后山九石运回,颗粒饱满,无霉无潮。
两处合计十二石西斗。
与账面应存十二石七斗,差三斗。
李狗剩蹲在席边,伸手抓一把后山的米,捻了捻,又抓一把仓里的,对比。
“仓里的米,”他开口,“轻。
颜色发暗。
掰开一粒,芯子发黄——受过潮,晒得不透。
后山的米,重,色亮,水分足,是新收的秋粮。”
众人静。
刘伯问:“意思是……他用坏粮充数,把好粮藏了卖?”
李狗剩不答,只看着张老三。
张老三突然扑通跪地:“俺……俺是一时糊涂!
家里老母病重,急需药钱!
那九石……卖了换药了……剩下的三斗……也被俺拿回家两斗……求各位弟兄饶命!”
没人吭声。
刘伯吐了口痰:“滚去面壁思过,十天不准出屋。
钥匙交出来,暂由老赵代管。
这事上报大头领,听发落。”
张老三被人架走,头也不敢抬。
管粮喽啰瘫坐在地,眼泪往下掉。
他爬过去,抓住李狗剩的袖子,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只用力点头。
李狗剩把他扶起来,拍了拍肩。
散了人群。
李狗剩走回杂役营,扁担靠墙放好。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粮草营的方向。
风从北坡吹来,带着松针味。
他摸出手心,掌纹里还嵌着黑泥。
可指头动了动,像拨算盘。
原来数能救命。
原来数能打人。
原来站在光里,不用低头。
他盯着粮草营的木门,心想:或许……俺也能管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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