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章的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六岁的高远扬蜷缩在父亲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底下，透过桌布的流苏缝隙，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像活物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书房的门框。
浓烟是黑色的、滚烫的怪物，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他从未闻过的、甜腥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灼烧他的喉咙。
巨响是突然爆发的。
先前那些模糊的撞击声、破碎声和陌生的怒吼声，此刻都被一种更恐怖的、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所取代。
水晶吊灯砸落在地，发出绝望的脆响。
墙上那张巨大的全家福——照片里父亲高鹏远搂着母亲林婉，笑得那么幸福，而他被母亲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今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在一阵火光翻卷中，焦黑、卷曲，最终化为灰烬。
“远扬……我的孩子……”母亲虚弱而焦急的呼唤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哭腔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她把他死死塞进这个角落时，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里，只剩下破碎的决绝。
“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不要出声！
记住，活下去……”然后，她义无反顾地冲出了书房，去寻他被混乱冲散的爸爸。
他听话，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紧紧捂着嘴巴，连牙齿陷入掌心软肉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眼泪刚流出来，就被炙热的空气蒸干。
他怀里还抱着那艘精致的檀木帆船模型——“远扬号”，陆擎天叔叔几个小时前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船身冰凉坚硬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就在这时，他透过桌底与地板的狭窄视野，看到了几双移动的、沾着泥泞和暗色污渍的皮鞋。
一个冷酷的、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响起，压得很低，却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耳膜：“……确认过了，高鹏远和林婉都己经解决。
干净利落。”
另一个声音，带着一丝他莫名熟悉的沙哑，回应道：“嗯。
东西找到没有？”
高远扬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这个声音……是陆擎天叔叔！
那个在宴会上笑容和煦，摸着他的头夸他“气度不凡”的陆叔叔！
“保险柜是空的，可能转移了。”
“废物！”
陆擎天的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继续找！
就算把这儿翻过来，也要找到！”
“是！”
脚步声在书房外杂乱地移动。
高远扬的血液仿佛冻结了。
解决？
是什么意思？
爸爸妈妈……被“解决”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幼小的心脏。
他拼命向后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
怀里的“远扬号”因为他剧烈的颤抖，船桅不小心碰到了桌腿，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叩”声。
门外的脚步声猛地一顿。
“里面有动静？”
高远扬瞬间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一双皮鞋缓缓走近，停在书房门口。
那人似乎在观察，犹豫着是否要进来查看。
火焰在门外咆哮，热浪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宅邸深处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某个重物坍塌的声音，伴随着更多的呼喊。
“头儿！
后面起火了，得快走！”
远处有人焦急地大喊。
门口那双皮鞋迟疑了一下，最终啐了一口，快速转身离开。
“撤！”
脚步声迅速远去。
高远扬不知道自己在书桌下蜷缩了多久，首到灼热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越来越近。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他手脚并用地从桌底爬出来。
眼前的一切宛如地狱。
他熟悉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变成了烈焰炼狱。
他踉跄着，想去找爸爸妈妈，却被浓烟和火墙逼退。
“爸爸……妈妈……”他用气声呼唤，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的咆哮。
一块燃烧的木质房梁带着火星砸落在他前方，吓得他向后跌倒，手里的“远扬号”也脱手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毯上，边缘立刻被火苗舔舐，发出焦糊的气味。
他呆呆地看着那艘象征着他名字和家族希望的船在火焰中燃烧，就像看着他的人生。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小小的身子捞起，迅速抱离地面。
“别出声，少爷！”
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钟伯！
家里那位沉默寡言、负责打理花圃的老园丁！
钟伯用一块浸湿的、散发着土腥味的布捂住他的口鼻，抱着他，凭借对宅邸结构的熟悉，在火舌与浓烟的间隙中穿行。
他们从一个不起眼的、通往储藏室的小侧门钻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融入外面冰冷、潮湿的雨夜。
高远扬最后回头望去。
远扬集团董事长的宅邸，那座他出生、成长的城堡，在冲天的火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轮廓在烈焰中扭曲、坍塌。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那场焚尽他一切的大火。
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那双被火光映照的、六岁孩子的眼睛里，所有的天真、快乐和泪水都被烧干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恨意。
钟伯抱着他，头也不回地扎进漆黑的夜色里，如同水滴汇入洪流，消失无踪。
他不再是小少爷高远扬。
他是从灰烬中爬出来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
而这场火，将在他心里燃烧二十年，首到……将那纵火者，也一同焚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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