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像一把迟钝的刀，从厚重无比的金丝绒窗帘缝隙里生生楔进来，在昏暗的地板上劈开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这束光里无声翻滚，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陆沉舟动了一下，一阵清脆的金属摩擦声立刻划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这声音并不刺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精心打磨过的圆滑，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让他的胃部一阵紧缩。
他睁开眼，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却从未被点亮过的水晶吊灯上，然后缓缓下移，掠过装饰着繁复雕花的床柱，最终，定格在自己胸前。
一条做工极其精致的金属链条，一端连接着固定在床头的金属环，另一端，则连着一个柔软的黑色皮质项圈，此刻正紧密地贴合在他的脖颈上。
皮料内侧似乎是羊皮的，触感细腻，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否定。
否定他的自由，否定他过去二十多年所认知的一切。
不是梦。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一个月里的每一个清晨，准时将他淹没。
整整三十天了。
从他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校花沈君晚毫无征兆地“全家移民”海外，连一句告别都没有；邻居世交柳婉欣家的公司突然遭遇“不可抗力”而破产，一夜之间举家搬迁，音讯全无；就连那位对他多有照拂、家境优渥的学姐白梦婷，也“意外”获得了某个顶尖研究所的全额资助，远赴重洋——到他终于将所有这些诡异的“巧合”与身边这个看似最无害、最需要保护的人联系起来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彻底颠覆了。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拿着搜集到的一些零碎证据，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尚存的侥幸，推开陆晚晚的房门，想要问个清楚。
他记得她当时正坐在窗边看书，侧脸在灯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慌，只有一种……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便己身在此处。
这间卧室，曾是他在这座偌大别墅里最私密的空间，如今却成了他最华丽的牢笼。
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奢华，甚至比以往更加考究。
空气净化器以最低的档位无声运转，维持着恒定的湿度和温度，空气里弥漫着他最惯用的那款雪松木质香薰，清淡宁神。
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甚至多了几本他提过想买却没来得及下单的新书。
巨大的液晶屏幕下方，堆叠着他喜欢的蓝光电影碟片。
一切舒适得令人发指，如果忽略掉那扇从外面锁死、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房门，那扇被特殊材料彻底封死、只能透进一丝光线的落地窗，以及他手腕、脚踝上那副内壁衬着柔软天鹅绒的精致镣铐。
这一切，都像那个囚禁他的人一样，将一种偏执到极点的掌控，精心包装成了一种无微不至的、“爱”的形态。
“哥哥，你醒了？”
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喜悦。
陆沉舟没有转头。
他听见光脚踩在柔软长毛地毯上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
陆晚晚端着一个精致的银质托盘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蕾丝边长裙，裙摆拂过地面，像一朵移动的云。
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烤得焦香的全麦面包，鲜榨的橙汁，还有一杯正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手冲咖啡——正是他偏爱的蓝山口味。
她俯下身，一股清甜的、属于少女的芬芳侵入他的鼻腔。
冰凉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脖颈上被项圈边缘磨得有些发红的皮肤，她的眼神里盛满了近乎痴迷的疼惜，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还疼吗？”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量了你的颈围，定制了更软的皮料，过两天就能换上了。”
陆沉舟猛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荒谬的无力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带着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回家的场景。
那么小，那么瘦，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躲在父亲身后，不敢看任何人。
是他第一个走上前，递给她一颗糖，说：“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十年。
他看着她从一个怯懦的小女孩，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送她上学，为她开家长会，教训欺负她的同学，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候。
他享受着她的依赖，把她当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责任之一，是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呵护的妹妹。
他怎么会想到，这颗他亲手浇灌、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幼苗，根系深处早己缠绕着怎样黑暗的藤蔓，有朝一日，会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企图将他这棵大树也一同拖入地底，彻底占有。
“晚晚，”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压抑的怒火而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放我出去。
你这样是错的，你知道吗？”
陆晚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纯净得如同初雪。
她甚至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银叉，叉起一小块沾着蛋液的面包，耐心地递到他的唇边，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哄一个闹别扭的三岁孩童：“哥哥，外面很危险的。
有那么多坏人，她们都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只有在这里，你才是安全的，你才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来，张嘴，吃一点吧，你最近都瘦了，我看着心疼。”
她的眼神是那样清澈，那样专注，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却也写满了某种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绝对意志。
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愧疚，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的“爱”。
陆沉舟看着这双眼睛，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陆晚晚。
或者说，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这十年来，他所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她精心编织的、迎合他所有期望的完美幻影。
而此刻这个偏执、温柔却又无比残忍的掌控者，才是她剥离所有伪装后，最真实、最核心的样子。
而最让他感到内心深处一阵恐慌的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绝对的禁锢里，在这无所不在的、扭曲的“照顾”中，他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对这个用爱将他囚禁起来的少女，那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似乎正被这极端的环境催化着，朝着某个幽暗的、不可预测的深渊，缓慢而持续地……滑落。
他闭上眼，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沉默，是他目前唯一能维持的、可怜的抵抗。
陆晚晚也不在意，只是举着那块面包，耐心地、一动不动地等着，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得无懈可击。
房间里，只剩下雪松香薰的味道，和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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